夏靜炎幾乎夜夜宿于棲凰宮,白日里但凡得空,也多半在此處流連。他身上的熏香早已固定為鳳戲陽所調(diào)的“龍潛”,連帶著紫宸殿也沾染了這份清苦沉靜的氣息。他依舊會因朝政煩心而陰郁暴躁,但發(fā)作的對象不再是無辜的宮人器物,而是變成了埋在鳳戲陽頸窩間一句句硬邦邦的抱怨,或是棋枰上殺氣騰騰的落子。鳳戲陽則用她的冷靜縱容著他這份獨特的“撒嬌”,偶爾毒舌回敬,偶爾輕聲安撫,將這只暴躁的猛獸捋順毛。
這般近乎“專房獨寵”的情形,自然引起了各方極大的不安與嫉恨。
最先坐不住的,是后宮那些早已被遺忘在角落、或是汲汲營營渴望雨露均沾的妃嬪。她們不敢直接挑釁鳳戲陽,便紛紛前往慈寧宮向景太后哭訴,言語間不外乎是皇后獨占圣心,有違宮規(guī),恐非社稷之福,更有甚者,隱晦地暗示鳳戲陽用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手段蠱惑君心。
景太后捻著佛珠,面容平靜,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算計。她本就對鳳戲陽心存忌憚,白守拙的死更是讓她將這筆賬記在了鳳戲陽頭上。如今后宮怨聲載道,正是她出手敲打的好時機。
這日,鳳戲陽按慣例前往慈寧宮請安。殿內(nèi)已坐滿了珠環(huán)翠繞的妃嬪,見她進來,各種或明或暗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,有嫉妒,有審視,有幸災樂禍。
景太后端坐上位,慢條斯理地撥著茶沫,并未像往常那樣立刻讓她起身。殿內(nèi)一時間寂靜無聲,只有茶蓋輕碰杯沿的細微聲響,壓迫感十足。
鳳戲陽維持著行禮的姿勢,腰背挺直,神色平靜無波。
良久,景太后才仿佛剛看到她一般,抬了抬眼皮,聲音不辨喜怒:“皇后來了。起來吧?!?/p>
“謝母后?!兵P戲陽直起身,走到屬于自已的位置坐下,姿態(tài)從容,仿佛剛才那無聲的下馬威并未發(fā)生。
一位素來以口齒伶俐、善于迎合景太后出頭的通政使之女趙靜姝,按捺不住,率先開口,語氣帶著嬌嗔的抱怨:“皇后娘娘如今圣眷正濃,怕是都快忘了我們這些姐妹了吧?陛下都快一個月沒踏足其他姐妹的宮苑了,這……這于禮不合呀?!?/p>
有人開了頭,其他妃嬪也紛紛附和,言語間雖不敢直接指責鳳戲陽,但那酸溜溜的意味幾乎要溢出大殿。
“是呀,皇后娘娘,您也該勸勸陛下,雨露均沾才是正道?!?/p>
“陛下往日雖也……但總不至于如此專寵一人……”
“莫非是娘娘有什么獨特的法子,能讓陛下如此流連?不如說出來,也讓姐妹們學習學習?”
最后這話已帶著明顯的惡意和暗示。
鳳戲陽端起宮人奉上的茶,輕輕吹了吹浮沫,連眼皮都沒抬一下,聲音清淡:“伺候陛下,是臣妾的本分。至于陛下想去何處,非臣妾所能左右。諸位妹妹若有疑慮,不妨親自去問陛下。”
她將皮球輕飄飄地踢了回去,語氣平淡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底氣。
趙靜姝被噎了一下,臉色有些難看,轉(zhuǎn)而看向景太后,委屈道:“太后娘娘,您看……皇后娘娘這話說的……”
景太后放下茶盞,目光落在鳳戲陽身上,帶著審視與威壓:“皇后,后宮和睦,方是社稷之福?;实勰贻p,難免有任性之時,你身為六宮之主,理應勸諫引導,而非一味承歡固寵。如此獨占圣心,豈是賢后所為?”
這話已是極重的指責,直接將“狐媚惑主”、“不賢”的帽子扣了下來。
殿內(nèi)所有目光都緊緊盯著鳳戲陽,等著看她如何辯解或是惶恐。
鳳戲陽緩緩放下茶杯,抬起眼,迎上景太后威嚴的目光,唇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的、近乎嘲諷的弧度:“母后教訓的是。只是……”她頓了頓,聲音清晰而平穩(wěn),“陛下并非任性孩童,他要去何處,要寵幸何人,自有他的圣斷。臣妾若強行勸諫陛下雨露均沾,豈非是質(zhì)疑陛下、干涉圣意?這,恐怕更非臣子之道吧?”
她竟直接將景太后的話頂了回去,還扣回一頂“干涉圣意”的帽子!殿內(nèi)瞬間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。這鳳戲陽,膽子也太大了!
景太后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,眼神冰冷如刀:“好一張利口!如此說來,倒是哀家多管閑事了?”
眼看氣氛劍拔弩張,殿外忽然傳來太監(jiān)尖細的通傳聲:“陛下駕到——”
眾人皆是一驚,紛紛起身跪迎。
夏靜炎大步走入殿內(nèi),他今日穿著一身玄色繡金龍常服,墨發(fā)金冠,面色冷峻,周身散發(fā)著不容忽視的帝王威壓。他甚至沒看跪了一地的妃嬪,目光直接落在依舊安坐、只是微微頷首的鳳戲陽身上,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隨即轉(zhuǎn)向面色不虞的景太后。
“兒臣給母后請安?!彼卸Y,聲音平淡。
“皇帝今日怎么有空到哀家這里來了?”景太后語氣依舊帶著冷意。
夏靜炎直起身,走到鳳戲陽身邊的空位坐下,動作自然流暢,仿佛本就該如此。他這才掃了一眼地上跪著的眾人,淡淡道:“都起來吧。”
妃嬪們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起身,垂首站立,不敢多言。
夏靜炎端起鳳戲陽面前那杯她只喝了一口的茶,極其自然地抿了一口,然后才看向景太后,語氣聽不出情緒:“兒臣剛處理完朝政,聽聞母后這里熱鬧,便過來看看。方才在殿外,似乎聽到有人在議論朕的去處?”
他目光似是不經(jīng)意地掃過剛才說話最大聲的趙靜姝。
趙靜姝嚇得渾身一抖,臉色煞白,噗通一聲又跪了下去:“陛下恕罪!臣妾……臣妾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夏靜炎打斷她,聲音不高,卻帶著千斤重的壓力,“只是覺得朕冷落了你們?還是覺得,朕該去誰的宮里,需要你們來安排?”
“臣妾不敢!”趙靜姝以頭觸地,聲音帶著哭腔。
夏靜炎冷哼一聲,將那杯茶重重擱在桌上,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,嚇得所有人又是一顫。他目光轉(zhuǎn)向景太后,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:“母后,兒臣竟不知,如今這后宮,連朕夜里睡在何處,都成了需要朝議的大事?還是說,有人覺得朕這個皇帝,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得主,需要旁人來指手畫腳?”
這話已是相當不客氣,直接將矛頭指向了試圖“指手畫腳”的景太后和那些妃嬪。
景太后臉色鐵青,握著佛珠的手指收緊,指節(jié)泛白:“皇帝!哀家只是提醒皇后,要謹守本分,和睦后宮!你如此專寵一人,朝野上下已有非議!”
“非議?”夏靜炎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,低低地笑了起來,那笑聲卻冰冷刺骨,“誰的非議?是那些吃飽了撐著的言官,還是……”他目光再次掃過地上瑟瑟發(fā)抖的妃嬪,最終定格在景太后臉上,“或是母后您身邊這些,閑著無事,只會搬弄是非的長舌婦人?”
他這話可謂惡毒至極,將一眾妃嬪連帶景太后都罵了進去。
“你!”景太后氣得胸口起伏,幾乎要維持不住平靜的表象。
夏靜炎卻不再看她,轉(zhuǎn)而伸手,握住了身旁鳳戲陽放在膝上的手。他的手掌溫熱有力,將她的手完全包裹住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。
他看著她,眼神深邃,語氣卻異常清晰,足以讓殿內(nèi)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:
“朕想去何處,是朕的自由。朕愿意寵著誰,也是朕的心意?!彼D了頓,目光掃過全場,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,砸在那些妃嬪心上,“皇后鳳戲陽,是夙砂嫡公主,是朕欽定的皇后。她無需用什么手段,朕就是愿意在她這里待著,就是看她順眼?!?/p>
他捏了捏鳳戲陽的手,繼續(xù)道,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近乎蠻橫的偏執(zhí):“從今日起,都給朕聽清楚了。棲凰宮,是朕的皇后居所,也是朕樂意待的地方。若再讓朕聽到任何非議皇后、干涉朕私事的閑言碎語……”
他話音一頓,目光如同利刃般刮過李昭儀,“就不只是跪著這么簡單了。朕不介意,讓這后宮,再空出幾個位置來?!?/p>
最后一句,殺意凜然。
整個慈寧宮死一般的寂靜。所有妃嬪都嚇得面無血色,連呼吸都屏住了。景太后死死盯著夏靜炎,嘴唇哆嗦著,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她終于意識到,這個她一直試圖掌控的兒子,為了鳳戲陽,已經(jīng)徹底脫離了韁繩,展現(xiàn)出了他作為帝王最冷酷、最不容置疑的一面。
夏靜炎說完,不再理會眾人,拉著鳳戲陽站起身:“戲陽,陪朕回去。這里的空氣,污濁。”
鳳戲陽由他牽著,站起身,甚至沒有再看景太后和那群妃嬪一眼,仿佛她們只是無關(guān)緊要的背景。只是在經(jīng)過面如死灰的趙靜姝身邊時,她腳步微頓,垂眸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平靜無波,卻讓趙靜姝如墜冰窟。
兩人相攜離去,留下滿殿的死寂與恐懼。
走出慈寧宮很遠,夏靜炎才停下腳步,低頭看著鳳戲陽,剛才那副冷酷暴君的模樣收斂了些,眼神里帶著點緊張和審視:“剛才,沒嚇著你吧?”
鳳戲陽看著他這副小心翼翼求證的模樣,與方才在殿內(nèi)霸氣護妻的帝王判若兩人,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微軟。她搖了搖頭,反手握住他的手,指尖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:“沒有。陛下很威風。”
夏靜炎耳根微紅,有些別扭地移開視線,嘴上卻硬氣道:“朕一向如此?!彼D了頓,又補充道,“以后誰再敢給你氣受,直接告訴朕,朕剁了她!”
這話血腥又暴力,聽在鳳戲陽耳中,卻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動聽。她知道,這是這個笨拙的男人,能給出的最直接的守護承諾。
“好?!彼χ鴳拢拷徊?,聲音輕柔,“那臣妾以后,可就全靠陛下護著了?!?/p>
夏靜炎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笑顏,聽著她依賴的話語,心頭像是被蜜糖填滿,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和責任感油然而生。他收緊手臂,將她圈進懷里,下巴抵著她的發(fā)頂,悶聲悶氣,卻又無比鄭重地說:
“嗯,朕護著你。一輩子?!?/p>
陽光透過宮墻,將相擁的兩人身影拉長。周遭的陰謀與嫉恨仿佛都遠去,只剩下彼此的心跳與承諾。
鳳棲梧桐,而他這棵飽經(jīng)風雨的孤寂之木,終于迎來了只為他停留的鳳凰。無論外界風雨如何,他都將為她撐起一片獨一無二的、無人敢犯的天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