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殿里龍涎香的味道比往日重了些,沉甸甸地壓在空氣中,幾乎讓人喘不過氣。
夏靜炎坐在御案后,背脊挺得筆直,像一尊繃緊到極致的石雕。指節(jié)無意識地、一下下叩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面,發(fā)出沉悶而規(guī)律的響聲,敲在殿內(nèi)每個屏息凝神的宮人心上。他從景太后的慈寧宮回來已經(jīng)整整一個時辰,沒發(fā)火,沒摔東西,甚至沒說過一句話,就這么坐著,唯有那雙深邃的眸子里,翻涌著幾乎要化為實質(zhì)的、沉郁的黑色風暴。
白守拙躬著身子,幾乎要將自已折成兩段,小心翼翼地捧上一杯新沏的、溫度剛好的雨前龍井:“陛下,喝口茶……順順氣……”
夏靜炎沒接,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。他的目光虛空地落在御案堆積如山的奏折上,卻又仿佛穿透了它們,看到了不久前景太后那張保養(yǎng)得宜、卻刻薄冰冷的臉。
“皇帝近日似乎去棲凰宮走得勤了些?”景太后撥弄著手中的佛珠,語氣平淡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,“一個夙砂來的公主,冷著些便是了。別忘了你的身份,也別忘了,是誰把你扶到這個位置上的。靜石近日處理江北水患,倒是頗為得力,朝中贊譽不少。你身為帝王,當以國事為重,莫要沉溺于兒女私情,平白讓人看了笑話?!?/p>
又是這樣。永遠是這樣。將他踩在腳下,將夏靜石捧上天。他做什么都是錯的,夏靜石做什么都是好的。甚至連他親近哪個女人,都要被拿來比較,被訓誡,被否定。
“離她遠點?!弊詈?,景太后留下這句話,帶著一種施舍般的、令人作嘔的“關(guān)懷”,“皇帝,你要時刻記得,誰才是你該倚仗的人?!?/p>
倚仗?倚仗這個用控制欲將他捆在龍椅上的母親嗎?
指節(jié)叩擊桌面的聲音愈發(fā)急促、響亮。
白守拙端著茶杯的手開始微微顫抖,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。
就在這時,殿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,由遠及近,不疾不徐。
夏靜炎叩擊桌面的動作驟然停止。
鳳戲陽來了。
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宮裝,步伐卻沉穩(wěn)有力。她身后沒有跟著宮女,只自已捧著一個不大的錦盒。
“臣妾參見陛下。”她屈膝行禮,聲音如同山間清泉,平靜無波,瞬間沖淡了殿內(nèi)那令人窒息的凝重。
夏靜炎終于抬起眼皮,目光像淬了冰的鉤子,牢牢鎖在她身上,“戲陽今日怎么有空過來?”他開口,聲音因長久的沉默而顯得有些沙啞,但那聲“戲陽”,卻叫得異常自然。自從同床共枕后,他在私下里,便不再生疏地喚她“皇后”。
鳳戲陽直起身,仿佛感受不到他目光中的壓力,將手中的錦盒輕輕放在御案一角,避開了那些重要的奏折?!奥犅劚菹滦木w不佳,臣妾新得了些香料,便想著送來給陛下試試。”她打開錦盒,里面是幾枚色澤深褐、形狀規(guī)整的香丸,“這香名‘歲寒’,是臣妾根據(jù)家鄉(xiāng)古方調(diào)配的,氣味清冽苦寒,或許能讓陛下……頭腦清醒些。”
她的話語溫和恭順,挑不出半點錯處??伞扒逍选眱蓚€字,落在夏靜炎此刻敏感至極的神經(jīng)上,不啻于一點火星濺入了油鍋。
清醒?清醒什么?清醒他那個母后是如何一次次將他貶低得一文不值?清醒他自已是個連身邊熏香都被人輕易洞悉、連親近誰都受制于人的傀儡皇帝?
一股暴戾的怒氣猛地竄起,幾乎要沖破他理智的堤壩。他猛地伸手,一把攥住了鳳戲陽還沒來得及完全收回的手腕。力道極大,帶著一種毀滅般的沖動,捏得她纖細的腕骨發(fā)出不堪重負的輕響,瞬間便泛起一圈駭人的紅痕。
“鳳戲陽,”他身體前傾,逼近她,聲音壓得極低,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毫不掩飾的危險,“你又在試探朕?”
殿內(nèi)的空氣仿佛被凍結(jié)了。白守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,以頭觸地,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。
鳳戲陽疼得蹙起了眉,這次不是偽裝。但她沒有掙扎,甚至沒有試圖抽回手,只是抬起那雙清凌凌的鳳眸,迎上他審視的、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。在那片暴戾的火焰深處,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被刺痛后的、如同受傷幼獸般的緊繃與……無措。
他在害怕。害怕被看穿這份狼狽,害怕連她這里,最后一點能讓他喘息的地方,也失去。
“陛下,”她嘆了口氣,聲音里帶上了一點真實的、無奈的縱容,指尖甚至輕輕動了動,在他緊繃的手背上極輕地撫了一下,“您弄疼臣妾了?!?/p>
那一下輕微的觸碰,像帶著奇異的魔力。夏靜炎箍緊的手指猛地一僵,那股幾乎要失控的力道,竟真的松懈了幾分。
鳳戲陽趁勢,輕輕卻堅定地將自已的手腕抽了出來。她垂眸看著腕上那圈清晰的紅痕,不在意地用指尖撫了撫,然后重新將注意力放回錦盒中的香丸上。
“香料而已,用不用,全在陛下?!彼Z氣恢復了一貫的平淡,“臣妾只是覺得,這‘歲寒’的味道,適合您。比之前那些甜膩膩的,”她頓了頓,意有所指地抬眼看他,“更配您。”
更配您。
配什么?配他這陰晴不定、暴戾乖張的性子?配他這深陷泥沼、掙扎求存的處境?還是配他此刻這顆被至親之人踐踏得千瘡百孔、卻依舊不甘沉淪的心?
夏靜炎心頭的滔天怒火,奇異地被這三個字掀開了一個口子,只剩下滿腔難以言喻的酸澀與……一種被精準理解的震動。他討厭這種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,這讓他覺得自已無所遁形??赏瑫r,他又貪婪地渴求著這份“懂得”,這份仿佛天地間只有她一人,能觸碰到他真實內(nèi)核的……共鳴。
他猛地別開臉,喉結(jié)劇烈地滾動了一下,硬邦邦地甩出一句:“朕的事,不勞你費心?!?/p>
“是?!兵P戲陽從善如流,將錦盒又往他手邊推了推,確保他能輕易拿到,“那臣妾告退?!?/p>
她轉(zhuǎn)身,作勢欲走。
“站住?!毕撵o炎的聲音再次從背后傳來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。
鳳戲陽停步,沒有回頭。
“過來?!彼畹?,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強勢。
她緩緩轉(zhuǎn)過身,走回他身邊。還未站定,夏靜炎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,將她有些粗魯?shù)乩兜阶砸焉砼詫挻蟮凝堃伍缴献?。動作間帶著一股發(fā)泄般的力道,卻又在觸碰到她之后,下意識地收斂了幾分,只是那只手依舊緊緊箍著她的腰肢,滾燙的掌心隔著衣料傳遞著灼人的溫度,像是怕一松手,她就會消失不見。
“陪著?!彼鲁鰞蓚€硬邦邦的字,便不再看她,目光重新落回那些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的奏折上,仿佛剛才那場一觸即發(fā)的沖突從未發(fā)生。
鳳戲陽安靜地坐著,腰上傳來的禁錮感讓她有些不舒服,但她沒有動彈。鼻尖縈繞著他身上那過于濃重的、試圖掩蓋什么的龍涎香氣,混合著錦盒中“歲寒”香丸散發(fā)出的、若有若無的冷冽苦意,形成一種矛盾卻又和諧的氣息。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,他緊貼著她的身體,那肌肉依舊處于極度緊繃的狀態(tài),像一頭受了重傷、卻依舊亮著獠牙、警惕著四周的困獸。
她垂下眼睫,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冷光。目光不經(jīng)意般掃過依舊跪伏在地、不敢抬頭的白守拙。這條狗,知道得太多,也傳遞得太多了。留不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