戴萬昌哼了一聲:“幾時回平谷,回不回平谷,難道還要同你知會?”
戴纓平下情緒,不再扯旁的,直言道:“女兒自然無權(quán)過問,今日我來是為了告知父親一件事?!?/p>
“何事?”
“勞您把小妹接出陸府。”戴纓說道。
戴萬昌心里一慌:“她惹陸老夫人不喜了?”
戴纓冷笑一聲:“她惹我不喜了。”
“你看你這丫頭,你們姊妹在一起,合該多親近?!贝魅f昌松下一口氣,“她來之前還一個勁兒地問你在陸府好不好?!?/p>
之后不論戴萬昌說什么,戴纓就只有一句話:“接不接走?”
戴萬昌無法,只能依著:“好,好,接,明兒我就把她接出來?!?/p>
他心底是有些怵大女兒的,如今她在陸相公面前得臉,他這個做父親的也跟著受益,端不起什么架子,反有些討好的意味。
恰巧,大女兒今日不來尋他,他也要想方設(shè)法見一見她,只因來京都前,平谷縣令給女兒準備的賀禮,他一直沒機會轉(zhuǎn)交。
趁這個機會叫下人把那“賀禮”抬了來,三大箱籠擺至敞廳。
“我來時咱們平谷新任縣令獻禮于你,看看,雖是妾室,卻叫地方官員巴結(jié)討好?!?/p>
戴纓看著三個大木箱橫在廳里,走過去,隨手翻開一個箱蓋,只看了一眼,“啪”關(guān)閉上。
“這東西你也敢收?!”戴纓質(zhì)問道。
戴萬昌回避女兒看過來的視線:“都是獻于你的,你收下就是?!?/p>
“是不是獻給我的,你老心里不清楚?”戴纓說道,“你……你這是要把女兒給害死啊?!?/p>
“哪里就那樣嚴重,你收下就是?!?/p>
戴纓就手把身邊的箱籠再次打開,又走到其他兩個箱籠前,“啪啪”一一打開,驟然間,整個屋室被珠光映亮,揚手一指:“你怎么敢收的?!”
戴萬昌哪能不知這里面的利害,只是他也沒辦法,他的根基在平谷,雖說陸相公同自家有這樣一層關(guān)系,可到底是天高皇帝遠。
是以,并不敢輕言得罪地方官吏。
“我能有什么辦法,為父也難做。”
戴纓面色十分不好,她不想被陸銘章輕看:“若叫陸家大爺知道你收了這些東西,他定會以為是我在背后教唆,日后,我在他面前還怎么抬得起頭!”
走到這一步,戴萬昌只能不斷地找理由,試圖說服自己,也試圖說服長女。
“我瞧陸相公對你不同,因著你的關(guān)系,他還百忙之中見了我,如此恩渥,不會對你多有指摘。”
戴纓只覺得無力,自己一心想往前走,腳上卻負了千斤沙袋。
“這些東西,你如何拿來的,便如何還回去,您老自己招攬的事,自己解決?!?/p>
說罷就要離開,戴萬昌跟在一邊苦苦懇求:“你撂手不管,我可怎么辦,弄得里外不是人,罪過可就大了呀!”
戴纓不理,仍往宅子外走,戴萬昌急了,幾步跑到她面前停?。骸澳氵€認不認我這個父親?眼里有無我這么個人?”
停了停,聲音陡然揚起,“你若執(zhí)意不收,那好,你走!只要走出這個宅子……你我父女二人恩斷義絕!”
戴萬昌對自己女兒還是了解的,不是一味不講情理之人,也不會在他面前耍小性,是個很識大體的孩子。
戴纓緩緩走到戴萬昌面前,眼中神色復雜,就在戴萬昌以為她會妥協(xié)時,她卻麻溜地錯開身,一晃而過。
戴萬昌轉(zhuǎn)頭去看,女兒幾乎是跑著離開的。
回了陸府,戴纓把今日之事隱了下來。
那平谷縣令借著給她獻禮,無非就是想賄賂她,從而賄賂陸銘章。
這禮雖沒到她手里,可戴萬昌收了,若叫別人知道,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。
次日,戴萬昌遞上名帖,以接戴云歸家為由欲再次進陸府。
借此時機再請見陸銘章一面,既然走不通閨女這條路,干脆直接找陸相公本人。
誰知門子收了他的帖,卻告訴他陸相公不在府中,戴萬昌暗道一聲,這也太不趕巧。
他卻不想,那日他能見到陸銘章,是因陸銘章有意空出時間來見他,見不到才屬正常,能見到反是例外。
“戴家老爺,您這帖還要遞不要遞?”門子問道。
門子的這一聲,叫旁邊經(jīng)過之人住下腳,門子見了,慌得行禮:“三爺回了?!?/p>
戴萬昌抬頭去看,只見那人身量高長,疏眉朗目,一身絳紫圓領(lǐng)袍,袖口束著護腕,英氣逼人。
聽下人喚他“三爺”,料想此人就是陸銘章之弟,在步軍司任職的陸銘川了。
也是湊巧,陸銘川正要進府,根本沒注意到這邊,卻捕捉到一聲“戴家老爺”,再側(cè)頭往戴萬昌臉上一掃,心中了然。
“可是親家老爺?”陸銘川走上前,笑問道。
戴萬昌一聽,唬得連連作揖:“大人抬舉,當不得,當不得。”
這位三爺在步軍司任都虞候,官位雖不及陸相,卻也是位高權(quán)重之輩。
“你是來見我大哥的?”陸銘川又問。
戴萬昌如實回答:“正是,只是不湊巧,陸相公不在府里?!?/p>
“我兄長事務繁重,多半時候都不在府里,想要見他一面并不容易。”陸銘川又道,“隨我進府罷,到閣樓喝喝茶,候上一會兒,興許他就回了?!?/p>
戴萬昌哪有不應的,真正解了他的困窘。
隨后,兩人進了陸府,一路往里,園中樓閣很多,陸銘川帶他上了其中一座樓閣。
樓閣里有傳候的下人,上前沏茶倒水并端上應季的鮮果。
兄弟二人性格截然不同,陸銘章穩(wěn)沉,不茍言笑,陸銘川卻是個歡脫的性子,只要他想,很容易同人拉近關(guān)系。
閑談不到一盞茶的工夫,戴萬昌已不像先前那樣拘謹。
陸銘川見這位戴家家主不上四十年歲,蓄著八字胡,一邊胡子還豁了一塊。
身形不算很胖,卻有了肚腩,閑聊間他再去端詳他的模樣,腦中又回想戴纓的樣子,嘆道,估摸戴母是個絕頂美人兒,但凡戴纓托了一星半點她家老頭兒的代,都不是現(xiàn)在這樣。
“我見戴家公眉宇間似有隱愁,可是生意中遇著了麻煩?”陸銘川問道。
戴萬昌擺了擺手:“雖是商賈之家,不怕三爺笑話,這生意上的事還真不叫我擾心的,唯一叫我憂心的只有我那長女?!?/p>
陸銘川點了點頭,問道:“骨肉至親,這是自然,不知戴家公被何事所擾?!?/p>
戴萬昌想了想,這位三爺乃陸相之弟,說出來也無妨,便把地方官員獻禮一事說了。
“我那女兒脾氣執(zhí)拗,我亦無法,如今正是為難,不知該如何是好?”
陸銘川聽后,又問:“戴家公這是打算把此事言明于我兄長?”
“確有此意,只是不知這話說出來,陸相會不會惱怒,又或是遷怒于小女?!?/p>
陸銘川沉吟片刻,很快給了回答:“戴家公不必憂慮,我兄長并不會怪罪,當面向他直說便是,他這人最煩別人耍小聰明,你直說是對的?!?/p>
戴萬昌仍是有些擔心:“只怕此事叫陸相公為難了。”
陸銘川輕笑道:“倒不是為難,兄長官場多年,什么人什么事沒見過,你為難之事,于他而言不當什么?!苯又值?,“待他回來,你就知道了,何況事關(guān)戴姨娘,他不會輕易怪罪,戴家公放心?!?/p>
聽了這話,戴萬昌方放下一半的心,另一半,只有等見到陸銘章,得了他的態(tài)度,才能安穩(wěn)著落。
好在沒久等,小廝來傳家主回了。
戴萬昌起身再三謝過陸銘川后,隨著小廝去了前院的書房。
書房中,陸銘章聽完戴萬昌之言,說道:“那些箱籠你照舊帶回去?!?/p>
戴萬昌忙不迭應下,接下去說道:“為著這事,小女把我好一通恨罵。”
他也后怕,擔心陸銘章把這一節(jié)記到戴纓身上,叫她失了寵,這對他來說就得不償失了。
自是萬萬不想見到的。
陸銘章淺淺地笑道:“她的脾氣就是這般?!?/p>
戴萬昌見陸銘章面上沒有惱意,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氣,接著張了張嘴,似有話說,顯露一副難言之隱。
陸銘章怎會不知戴萬昌心中所慮,開口問道:“打算幾時回平谷?”
上午女兒也曾這樣問他,雖是同樣一句問話,戴萬昌卻給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。
“小人隨時可啟程?!?/p>
陸銘章點頭道:“本院給那平谷縣令備了一份禮,你帶給他,有這份禮在,他不會為難于你。”
戴萬昌一聽,暗道一聲極好!
三大箱籠是平谷縣令叫他帶給自家長女的,其中意味自不必說,若他原樣帶回,定會惹縣令不快,屆時隨便使點絆子,就叫他好受,商戶最怕的就是同官戶結(jié)愁。
不到萬不得已,不愿走到這一步。
而陸相叫他帶回禮,一來,直接將矛盾從他身上摘除,示意,你的禮我看到了,沒收,但我叫人給了你一份回禮。
二來,不管怎樣,平谷縣令收到陸相之禮,是殊榮,心里自不會對他有怨責。
如此,他所憂懼之事也就迎刃而解了,于是立起身,深深地做了一揖:“小人愧感,勞大人從中周旋?!?/p>
陸銘章示意他坐下:“這也正常,并不是什么大事?!?/p>
戴萬昌不敢久擾,坐了一小會兒,就要離去,離去前長安雙手遞上一方木匣。
戴萬昌躬身接過,暗道這便是那回禮了,之后,鄭重辭過陸銘章,隨著陸家下人去了儀門,那里落了一頂小轎,知道里面坐著小女兒,走近了聽到隱隱哭聲。
暗罵一聲晦氣,他心情正好呢。
沒過兩天,戴萬昌啟著隊伍歸去,平谷縣令聽說戴萬昌沒把禮送到,心中不快,再一聽有陸相的回禮,心中又一喜。
結(jié)果看了那禮,心里狠狠一驚,冒出一身冷汗。
匣內(nèi)是一方硯臺和一支上好的筆管,臺盤和筆身,一個刻著“守白”,一個刻著“清風”。
自此,平谷縣令再不敢有多的心思。
時近六月時,一向熱鬧的京都城變得更加熱鬧,因為羅扶國使團要來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