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空之下,銜山環(huán)水的風水地,四野油翠。
女子雙手合十斂目,紙煙冉冉,迷迷障障。
僧人見小衙內問,如實回答:“那位祭香的小娘子是戴家的大姐兒?!?/p>
僧人說罷,吳勝疑惑了:“戴家的?可是行商的那戶?”
“正是,咱們平谷說起戴家,只有那一家?!?/p>
瘦猴兒接話道:“適才小弟正要說,戴家有兩位小娘子,一位就是衙內欲要納的云姐兒,她上面還有一位長姐,便是這個了,單名一個纓字?!?/p>
他收了錢,不管事情成不成,把人引來了,把話帶到了,并將戴家大姐兒在京都解親一事托出。
有意思,有意思……吳勝打馬走之前,又看了一眼山下的女子。
彼邊,戴纓走到墳前,燒了幾陌紙錢,插上香,磕頭,并不知自己被人惦記上。
祭拜過亡母,她也該啟程了,乘車去青城。
陸銘章說他拜訪過青城的勛貴老臣,便要回京,掐算日子,也就是幾日后。
明日她便整理行當赴青城,來得及。
與其讓戴萬昌差人送她回京,她情愿同陸銘章共乘,沒由來的安心。
……
吳勝回了府衙后宅,徑直去了他父親的院子,有事相商,這才想起來他父親去了青城。
說是京都的那位大人來了,他得到跟前迎候。
可他等不及,不見還罷,今日見了那女子,神魂俱失,誓要把她弄到手不可。
當下帶著人走了一趟戴家。
戴萬昌聽說吳縣令之子來了,忙將人迎至廳堂,下人們看了茶。
“衙內今日怎么得空到鄙人宅上?”
吳勝半點不繞彎,開門見山道:“戴叔家中既有長女待字閨中,怎么反把小女兒送出來?!?/p>
戴萬昌一怔,反應過來,解釋道:“小衙內誤會,長女已許了人家,不日便要返回京都?!?/p>
吳勝冷笑一聲:“許了人家?戴叔莫要哄我,我已探得,分明是解除了婚契的?!?/p>
戴萬昌身上直冒冷汗,他一大把年紀,被一小輩如此逼問心頭惱火,卻也知道民不與官斗的道理,且這小衙內不是個好惹的主兒。
怎么就盯上了纓娘,這可如何是好。
吳勝將話峰一轉,打一巴掌,賞顆甜棗,好言語道:“這事也好辦,戴叔只需把小女兒換嫁成大女兒,便可。”
“這……”
“怎的,戴叔難道不情愿?我一官衙子弟配不上你家?”
戴萬昌無話可說,只能應下。
吳勝一刻也等不得,次日便讓媒婆子上門說親,下了聘禮。
戴纓全不知情,叫家下人整理行當,落后去了她父親的院子,欲要辭行。
誰知戴萬昌不在院里,而在后園,于是又尋去了后園,終于在湖棚見到了人。
“父親讓女兒赴京,女兒不能不依,只是……京都開分號一事,還望父親斟酌?!?/p>
戴萬昌看了一眼戴纓,收回眼,不語,眼神似是躲避,戴纓喊了一聲:“父親?”
戴萬昌嘆了一口氣:“不必去京都了,就在平谷罷。”
她行當都整備好了,如今又不讓她去京都,以為戴萬昌想通了,語調中帶上欣喜:“父親是說,女兒留在家中,不赴京了?”
戴萬昌“嗯”了一聲,看了一眼身邊的鼓凳:“坐,為父有話同你說?!?/p>
戴纓坐下,心頭縈上一縷疑影。
接下來,戴萬昌將小衙內欲納她為妾的事情道了出來。
這一消息憑空躥出,戴纓怔愣了半刻才反應過來,臉色變得慘白。
“我還說怎么突然改口不去京都,原是就近找到了買家……”
戴萬昌鼓起腮:“那小衙內親自上門,點你的名?!贝艘豢跉?,又道,“我還沒問你呢,怎么招惹上他的?”
戴纓難受得眨眼,她能說什么,回來一趟,所有的事情都偏離了。
“你也別多想,過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,好歹也是府衙子弟?!?/p>
戴萬昌說罷,招呼一聲:“來人,把大姐兒送回院,看好了,有任何閃失,仔細你們的皮。”
立時上來幾個護院,齊聲應下。
戴纓看著這些人,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,接著臉上的所有表情收得干干凈凈,起身,回了自己的院子。
……
孫氏把這一消息告訴了自己女兒,同一時,院外的看守沒了,去了另一方院落。
戴云心道,長姐啊,這可不能怪我,要怪就怪你回來得不是時候,可話說回來,你這個時候回來,也是天意,老天讓你替我擋災,怨不得我。
正在母女二人敘話間,下人傳話:“孫姨娘,老爺讓你去一趟?!?/p>
“姨娘……”
在戴纓未抬入吳家前,戴云仍不能徹底放下心,就怕又生變故。
孫氏寬慰道:“無事,你安安心心在屋里,我自有道理,姨娘定要給你搏個錦繡前程?!?/p>
說罷,起身走了出去,楊三娘啊……楊三娘……我盡心伺候了你半輩子,風水輪流轉,也該償還了,只可惜你是個短命的,便讓你的寶貝女兒來報罷。
從前你為主,我為仆,如今咱們也換一換,叫你的女兒嘗一嘗做小的滋味。
孫氏去了前院,就見戴萬昌在廊下坐著,于是上前見禮:“老爺……”
“啪——”的一聲,話音被打得變了調,戴萬昌揚起的手頓在空中,還未收回。
周圍侍立的下人們,全都垂下頭,眼觀鼻,鼻觀心。
孫氏一手捂著,滿眼的不可置信。
不及她發(fā)問,戴萬昌開口:“是不是你搗的鬼?”
孫氏雙眼滾淚,搖頭道:“妾身不明白老爺的意思。”
“還在這里給我裝,為了不讓云娘嫁吳家,你就把纓姐兒推出去,不是你卻又是誰?!”
孫氏知道瞞不過,撲通伏跪于地,泣聲道:“老爺!妾只云兒一個,她若去了吳家,就是要妾身的命啊……老爺若只心疼纓娘,把云兒抬進吳家,那好,妾也不活了,不如就此撞柱,死了干凈?!?/p>
說罷,就要往旁邊的廊柱撞去,被戴萬昌拉回。
“你若想死,自尋一個地方死去,別當著我的面做戲?!?/p>
孫氏便不嘖聲了。
戴萬昌沉了沉聲,嘆道:“本想讓纓娘赴京,就是當不得謝家的妻,能為謝家的妾……或是叫她姑母再擇一官戶子弟,也是好的,這下倒好,全被你這愚婦給攪了!”
孫氏頂著半張紅臉,挨坐到戴萬昌身側。
“既然纓娘被小衙內相中,這也是天意,老天想將她留在老爺您身邊,不愿讓她走遠?!?/p>
戴萬昌聽后,沒說什么,此事已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。
相形之下,他在大女兒身上傾注的心血更多,于他個人而言,還是偏疼戴纓多些,只是事已至此。
孫氏見縫插針,繼續(xù)道:“既然纓娘去不得京都……不如讓云娘赴京罷?”
“讓云娘赴京?”戴萬昌問道。
“是,將纓娘抬入吳家,云娘替她去京都,正是兩全?!睂O氏看了一眼戴萬昌的面色,接下去道,“她二人本就是姊妹,住到姑母家又有什么問題,不過是大女兒換作小女兒,于謝家而言,沒什么兩樣?!?/p>
戴萬昌是個精明的商人,他雖多疼戴纓,可在利益算計前,仍是將“得失”二字放于首位。
如今纓娘是去不得京都城了,不如就照孫氏所說,讓云娘替戴纓赴京,未嘗不是一個辦法。
……
戴纓伏于窗臺,算著日子,從她被軟禁起,已過了五日,這期間,她從下人口中聽說了,那位小衙內是個什么樣的貨色。
陸銘章的車駕應該準備返程了罷,臨行前,他告訴她,不會在青城待太久,若她回京,便去青城尋他,若是不去……行程不會等人。
他不會等她,這會兒想是已經動身了……
……
青城府衙后宅,敞廳……
一身著青色官袍的男子,看上去五十來歲,深鎖眉頭,嘴唇抿成一條直線,哼嘆著。
這青色官袍男人正是青城縣令。
“那邊還沒消息?”
書吏從旁回道:“回大人的話,沒有?!?/p>
青城縣令來回走了兩步,像是腳下撩了火星,斥責道:“你們怎么探得消息!”
書吏忙躬身道:“下官讓人探問過,陸相那邊確實原定前兩日返程,這也不知怎么回事,過了時候,卻沒有一點回京的跡象。”
這下叫青城縣令更是頭大。
陸銘章來青城,說是為著探訪勛貴舊臣,結果就頭兩日赴了一位致仕老臣的席面,再之后,輪到他們這些地方官員設宴接待時,他便婉言相拒,只在行館坐臥。
這還不算,青城大小官員還得將卷書奉上,供其查驗。
這哪里是來探訪舊臣,分明是借著慰問之由,行巡查之實。
關鍵是當官之人經不住查,他們如今天天就盼著這座大佛什么時候歸位。
否則天天如此提心吊膽,工作上的問題沒被查驗出來,自己先把自己嚇死。
正想著,下人來傳,平谷的吳縣令前來拜見,已在廳上等候。
青城縣令眉頭鎖得更緊,這平谷縣令不是個好人,先時聽說陸相來青城,急得跟見他親娘似的,帶著平谷一眾大小官員跑了來。
預要在陸相面前趨奉,如今待在青城也不離去,成日守望著,盼見陸相一面。
青城縣令往前走去,走到前院的廳堂前,一改愁容,煥上笑來,向前一揖:“我當吳大人已回了平谷,想不到仍在青城?!?/p>
吳縣令回禮道:“陸相來了青城,老哥哥好歹引薦引薦,怎么總是不得見,莫不是怕弟弟沾了這份榮光?!?/p>
青城縣令暗罵,是我不引見么?我自己都見不著!
“吳大人哪里的話,陸大人來青城,也就只有頭一日的宴席露了臉,你也在場,再之后,誰人得見?”
平谷縣令哪里肯信,心里反罵青城縣令老狐貍,肯定極盡迎奉那位大人,以獲提拔。
正在二人各懷心思,暗暗較勁之時,文吏急步走來:“兩位大人,速速準備,行館那邊傳來話,陸相傳見二位大人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