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府衙門，深宅大院，青磚黛瓦，層層疊疊。
穿過朱紅的儀門，繞過影壁，陳風(fēng)在一名書吏的引領(lǐng)下，徑直來到了知府周泰的書房。
他站在書房中央，手捧試卷，恭敬而又焦急地等待著。
終于，半個時辰后，一陣急促而沉穩(wěn)的腳步聲從屋外傳來。
門簾輕響，一位身著靛青官服，面容清癯，眼神銳利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。
正是杭州知府周泰。
他步履匆匆，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悅，顯然是被臨時召回，打斷了之前的事務(wù)。
“陳風(fēng)！你好大的膽子！”
周泰甫一進門，便未曾落座，劈頭蓋臉地呵斥道。
“身為府試主考官，閱卷期間，竟敢不顧規(guī)矩，擅離閱卷之所，擅自將考卷帶出！”
“你可知此舉一旦傳揚出去，將置本府于何地？置大乾科舉清譽于何地？從現(xiàn)在開始，你不得再參與閱卷，以免有失偏頗！”
周泰的斥責(zé)字字珠璣，目光如炬，直刺陳風(fēng)，仿佛要將他看穿。
面對如此嚴(yán)厲的呵斥，陳風(fēng)臉上浮現(xiàn)出一抹喜色，眼中精光閃爍。
他非但沒有辯解，反而向前一步，將手中的試卷高高舉起。
“大人，您看！您看此卷！卑職敢斷言，此乃今科府試之魁首！魁首之名，非他莫屬！甚至……甚至他日，大人亦可憑借此卷，一飛沖天，封閣拜相，光耀門楣！”
封閣拜相！
這四個字，如同一記重錘，狠狠地敲擊在了周泰的心頭。
他緩緩地抬起眼皮，銳利的目光在陳風(fēng)臉上掃過，帶著一種深深的不屑與嘲諷。
“陳風(fēng)，你莫不是被這連日的閱卷給沖昏了頭腦？”
周泰冷哼一聲，語氣中充滿了對陳風(fēng)失態(tài)的鄙夷。
“若我杭州府真有這般能助本府封閣拜相的曠世奇才，又何必勞煩圣上，將本府從京城請出，來這江南坐鎮(zhèn)一方？”
他并未去接陳風(fēng)手中的試卷，而是負(fù)手而立。
“注意儀態(tài)！堂堂主考官，如此失態(tài)，成何體統(tǒng)？”
周泰的呵斥再次響起，卻未能澆滅陳風(fēng)心中的熱情。
他依然固執(zhí)地將試卷舉著，眼神中帶著一種近乎偏執(zhí)的堅持。
周泰見狀，眉頭微皺，最終還是嘆了口氣。
他走到書案后的太師椅上坐下，端起茶盞，輕輕抿了一口，似乎是想借著茶水的清苦，來壓制住心中的不悅。
“呈上來吧?！?/p>
他語氣淡淡，不帶絲毫感情。
陳風(fēng)聞言，如釋重負(fù)，忙不迭地將試卷放在書案上，然后恭敬地退到一旁。
周泰接過試卷，眼神中依然帶著不以為然。
他習(xí)慣性地先看字跡。
墨色如漆，筆力沉穩(wěn)，行文流暢。
周泰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。
這份字跡，確實不俗。
觀其運筆，老辣而又不失靈動，絕非尋常少年能夠?qū)懗觥?/p>
顯然，這考生在書法一途，是下過一番苦功的。
他心中閃過一絲詫異，但很快便壓了下去。
字寫得好，并不代表文章就佳。他輕輕抿了一口茶，繼續(xù)往下翻閱。
默寫部分，赫然映入眼簾。
《大學(xué)》章句，筆筆精準(zhǔn)，字字無誤，更無一處涂改。
周泰端茶的手再次一滯。
默寫全對，一字不差。
這份基本功，足見其平日苦讀之功，心性亦是沉穩(wěn)。
他心中那份不以為然，悄然減弱了一絲。
能寫出這等字跡，又能將經(jīng)典默寫得如此完美，可見此子確實有幾分才氣。
但距離陳風(fēng)口中的“魁首”、“宰輔之才”，依然是天壤之別。
他輕輕抿了一口茶，目光淡然地掃向詩詞部分。
“金風(fēng)動玉旒，墨涌九天秋。”
周泰的眼神，在觸及這第一句時，驟然凝固。
他端著茶盞的手，在空中停了片刻，茶水險些從杯中溢出。
金風(fēng)，玉旒，這是何等的意境？
墨涌九天秋，筆墨生風(fēng)，直沖九霄，這等氣魄，絕非尋常少年能夠構(gòu)思。
他緩緩將茶盞放下，眼神中原本的淡然，已被一抹難以言喻的光芒所取代。
他坐直了身子，呼吸不自覺地放緩，繼續(xù)往下看去。
“筆擲三山外，文成五鳳樓。”
念到此處，周泰的瞳孔猛地一縮。
他深吸一口氣，身體微微前傾。
“蟾宮初折桂，云路已馳騮?！?/p>
當(dāng)這句詩映入眼簾時，周泰的呼吸，驟然變得粗重起來。
他的手指，不自覺地叩擊著桌面，發(fā)出一聲聲輕微的悶響。
他原以為，這不過是陳風(fēng)一時激動，言語夸大。
可此刻，他心中已然明白，自己錯了，而且錯得離譜！
他強壓下心中的震撼，繼續(xù)往下看去。
“莫道青衫薄，今朝第一流！”
轟！
如同九天神雷在頭頂炸響，周泰只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。
他猛地將手中的試卷按在桌案上，眼中精光爆射！
莫道青衫薄！今朝第一流！
這何止是“第一流”？
這分明是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的絕頂才華！
那份睥睨天下的豪氣，那份舍我其誰的霸道，那份直沖云霄的壯志，透過墨跡，直入心脾，讓周泰的心臟，也隨之劇烈地跳動起來。
陳風(fēng)看著周泰的反應(yīng)，臉上露出了然的笑容。
他知道，周泰已經(jīng)看到了陸明淵的驚世才華。
周泰深吸一口氣，努力平復(fù)著心頭的洶涌。
他重新端起茶盞，輕輕抿了一口茶，茶水微涼，稍微壓下了心頭的巨震。
他翻開試卷，目光落在策論部分。
策論的題目，是關(guān)于漕運與海運的利弊。
這是朝廷多年來爭論不休的國策，牽扯甚廣，影響深遠。
這也是周泰專門選的題目！
當(dāng)他的目光觸及策論開篇的第一句話時——
“漕海之爭，非利弊之辨，實為體用之惑?！?/p>
“噗——！”
周泰猛地將剛剛抿入嘴中的茶水，盡數(shù)噴灑而出！
茶水濺濕了書案，也濺濕了他官服的一角，但他渾然不覺。
他猛地從太師椅上彈起，雙眼圓睜，死死地盯著試卷上的那八個字。
非利弊之辨，實為體用之惑！
這八個字，瞬間擊中了問題的核心，又超脫了表象的紛爭！
他顧不得擦拭臉上的茶水，也顧不得整理失儀的官服，幾乎是搶著往下看去。
“臣以為，漕運為國之經(jīng)絡(luò)，海脈為民之血脈，經(jīng)絡(luò)以固本，血脈以活體，二者非但不悖，實乃相輔相成，一體兩翼！”
轟??！
又是一道驚雷，直接轟然炸響在周泰的心頭！
國之經(jīng)絡(luò)，民之血脈！固本活體，相輔相成，一體兩翼！
這短短數(shù)語，將漕運與海運的關(guān)系，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！
這哪里是僅僅一份策論？
這分明是一篇足以改變大乾國運，流傳千古的治國方略！
周泰的臉色，此刻已是一片漲紅。
他猛地抬起頭，雙目如電，看向陳風(fēng)。
“這是何人的試卷？！”
立刻將他請來！……本府要親自見他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