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天剛蒙蒙亮,趙文昌就起了。
他怕吵醒姜晚秋,動作放得極輕。穿好棉襖棉褲,又掖了掖她身上的被角,這才出了屋子。
屋外寒風(fēng)呼嘯,趙山已經(jīng)扛著老獵槍在院子里等著了。爺倆對視一眼,沒多說話,只帶了幾個苞米面餅子和一壺?zé)崴?,便一前一后地融進了深山老林的晨霧里。
屋子里漸漸有了動靜。
平安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起來了,他乖得很,在廚房里默默地生了火,往大鐵鍋里添上水。
等趙小花起來時,灶膛里的火已經(jīng)燒得旺旺的,鍋里的水也冒著熱氣了。
平安一言不發(fā),低著頭,只管往灶膛里添柴,然后開始幫著家里炸過年用的油炸果子和糙米餅子。
豬油化開,“刺啦”作響,不一會兒,廚房里就飄滿了誘人的香氣。
姜晚秋醒來穿衣服的時候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月經(jīng)帶是干凈的。
她有些奇怪,怎么月事只來了一天。
趙小花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和一碟咸菜疙瘩走了進來。
“晚秋醒啦?快,趁熱喝了,暖暖身子?!?/p>
姜晚秋剛坐起身沒喝兩口,就見院門被推開,一個爽利的大嗓門傳了進來:“小花嫂子在家沒?”
是劉二星。
她一掀門簾子,帶進來一股子寒氣,手里還提著個小布袋,里面鼓鼓囊囊的。
“哎喲,晚秋也在呢?身子好點沒?”劉二星麻利地脫了鞋上了炕,盤腿坐在姜晚秋對面,把布袋往炕上一放,“我尋思著你這遭了罪,得補補,家里攢的幾顆雞蛋,拿來給你填填肚子?!?/p>
“那哪好意思啊,二星嫂子,快拿回去給孩子吃?!壁w小花嘴上客氣著,手卻沒去推。
“跟我客氣啥!”劉二星一擺手,眼睛卻在屋里滴溜溜地轉(zhuǎn),最后伸著脖子,看了一眼灶房。
聽著從里面?zhèn)鱽淼膭屿o,她撇了撇嘴:“小花嫂子,不是我說你,這外人就是外人,養(yǎng)不熟的白眼狼。心哪,到底不是長在一塊兒的。你看平安這孩子,說跑就跑,一點不念著你們的好?!?/p>
她話鋒一轉(zhuǎn),又提起了自家兒子:“你看我家武強,腦子就活泛。平安昨天這一跑,可終于把他給勸醒了,當(dāng)天就正經(jīng)認了石頭當(dāng)干兒子!石頭那孩子多老實,哪會動不動就往外頭野跑?”
這話戳心窩子,趙小花的臉色頓時就有些不好看了。
姜晚秋端著碗,慢慢喝著粥,而后淡淡地開了口:“二星嫂子,話也不能說得這么死。文昌和武強,他們都還年輕呢,往后的日子還長著,生孩子的機會多的是,哪里用這么快就認了別人的兒子?!?/p>
劉二星聽了滿不在乎道:“機會?有啥機會?有機會家里的女人早就下蛋了!”
“我再說一句話,嫂子,你們別不愛聽。你們自個兒瞅瞅,這都快過年了,村里頭有誰家往你們家門前走動?還不都是看你們老趙家男丁單薄,一根獨苗苗的……都覺得你們家這是要絕戶了,跟你們打關(guān)系也沒用!也就是咱們兩家,相依為命的……”
趙小花臉上掛不住,剛想開口,就被姜晚秋輕輕扯了扯袖子。
姜晚秋放下手里的粥碗,看著劉二星,皮笑肉不笑道:“二星嫂子,話可不能說得這么死。平安這孩子,也不是個養(yǎng)不熟的白眼狼,他就是年紀(jì)小,性子擰,缺個人好好教導(dǎo)。棍棒底下是能出孝子,可有的人就是吃軟不吃硬,要是好好和他講道理,人家反而能聽進去話?!?/p>
劉二星被噎了一下,嘴一撇,滿臉不屑:“哎喲,我的好弟妹,你們城里人就是心眼多,道理一套一套的??晌覀冟l(xiāng)下人不懂那些虛的,就認一個理兒:有的人啊,根子上就是壞的!掰不直!哪有自家人知根知底的來得牢靠?”
她身子往前一探:“小花嫂子,我這也是掏心窩子替你們想。你娘家人口也不旺,要過繼也沒人。但是我娘家我大哥那頭,一溜的好幾個小子,個個壯得跟牛犢子似的,腦子也靈光,將來都是能成事的!你們要是真想,我去跟大哥說說,過繼一個過來,保管比平安這外來的強百倍!”
這下,姜晚秋直接被氣笑了。
這人這次過來,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。
她直接回敬道:“照嫂子這么說,你是說我們文昌沒本事,還是覺得我們老趙家已經(jīng)徹底斷了根,所以就得把家里這點東西、這點人情,都拱手送給你們老劉家,再說的好聽點,讓你們家的兒子來給我們養(yǎng)老送終?”
被人毫不客氣的揭穿了目的,劉二星的臉“騰”地一下就紅了,又氣又惱,嗓門也拔高了:“你這孩子咋說話呢!我這不是看你們家冷清,好心好意給你們出主意嗎!文昌現(xiàn)在大小也是個吃公家飯的,萬一哪天出個啥事……剩你一個女人家,身邊再帶個養(yǎng)不熟的平安,你圖啥?你忘了隔壁王家屯那個五保戶老太太了?沒兒沒女,去年冬天,活活凍死在炕上,硬是過了三天才被人發(fā)現(xiàn)!”
姜晚秋反駁:“那我要是能生出來呢?”
劉二星聞言怔了一下,隨即就笑了出來,道:“生?你拿啥生?弟妹,不是嫂子說話難聽,這村里誰不知道,要不是文昌自己不行,當(dāng)初能主動開口收養(yǎng)平安?誰家好好的爺們,會放著自己的種不要,去養(yǎng)別人家的孩子?那不都是自己沒法子,才退一步的結(jié)果么!”
不過就算自己好好說歹說,嘴皮子磨破了,姜晚秋還是那句話:
沒到最后,誰也不知道結(jié)果。
見姜晚秋死活勸不動,劉二星的心里也失了興致,便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褶。
“行了行了,我也就是多句嘴。你們自家的事自己合計吧。我家那口子還等我回去做飯呢?!彼S便找了個由頭,掀開門簾子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趙小花長長嘆了口氣,挪到姜晚秋身邊,拍著她的后背,笨拙地安慰道:“晚秋啊,你別聽她胡咧咧,也別多想。咱家不圖那個。就算……就算以后真沒孩子,文昌這些年攢下的,加上我跟你爹的,也夠你后半輩子吃喝不愁了。錢,都留給你。平安那孩子……你看著給。要是養(yǎng)你,你就給他點,要是不養(yǎng),你一個子都別給他往出掏。”
話里的意思,姜晚秋也聽出來了。
平安這次闖下的禍,到底是在趙家人心里留下了芥蒂,也一下子點醒了這家人一般。
中午的飯是平安做的。
白菜燉粉條子,炒了兩個蛋,還有早上剩下的糙米餅子。
菜色簡單,但粉條滑溜,白菜軟爛,湯里有股子肉香,吃著格外熨帖。
“平安,你這手藝是越來越好了?!苯砬镆贿叧灾贿吙淞艘痪?。
坐在她對面一直低著頭的少年猛地抬起頭,眼睛里閃過一絲光,隨即又黯淡下去,悶悶地應(yīng)了一聲:“……謝謝?!?/p>
吃完飯,村子里不知誰家起了頭,開始放起了零星的鞭炮,“噼里啪啦”的,透著年味兒。
姜晚秋看著窗外,對還在收拾碗筷的平安說:“平安,你也出去跟小伙伴們玩會兒吧,別總在屋里悶著。”
平安搖了搖頭,聲音很低:“不了,我還得幫奶奶準(zhǔn)備年貨。”
明天就是年三十了。
下午,趙小花把家里炸的油豆包和餅子裝了一小筐,準(zhǔn)備去村長家取幾副手寫的對聯(lián)回來。
“媽,我跟你一塊兒去?!苯砬镌诳簧咸闪藘商?,骨頭都快躺酥了。
今天肚子也不怎么難受了,身上有了力氣,胃口也跟著好了起來。
“你身子剛好,外頭天冷,老實待著。”趙小花不同意。
姜晚秋從炕上下來,穿好厚棉襖,過去挽住趙小花的胳膊,腦袋靠在她肩膀上,軟著嗓子撒嬌:“哎呀,我都快發(fā)霉了,你就帶我出去透透氣嘛,我保證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?!?/p>
她長得本就嬌美,這么一示弱,任誰都硬不起心腸。趙小花最是吃她這一套,無奈地點了點她的額頭:“你呀,真是拿你沒辦法。行吧,把狗皮帽子戴上,圍巾也圍好了,凍著了可不興喊難受?!?/p>
婆媳倆把自己捂得只露出兩只眼睛,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村長家走。
還沒到門口,就聽見里面人聲鼎沸。
村長家果然熱鬧,院子里、屋里頭,擠了不少人,都是來拿對聯(lián)、說閑話的。
一張大八仙桌擺在堂屋中央,一個年輕男人戴著眼鏡,正揮毫潑墨,旁邊圍著一圈人,七嘴八舌地指點著。
“哎,這字寫得龍飛鳳舞的,好看!”
“是唄,比我畫的龍鳳呈祥圖都帶勁兒!”
“你那畫的不是母雞叼蟲圖么?”
“去你的!”
鄉(xiāng)下人大多不識字,看的就是個熱鬧。他們不懂什么叫筆鋒,什么叫風(fēng)骨,只覺得這黑墨水在紅紙上拐的彎越多,就越有學(xué)問。
“清風(fēng)啊,給俺畫個大元寶唄,要那種看著就能發(fā)大財?shù)?!”一個黑臉膛的漢子嚷嚷著。
寫字的年輕人正是李清風(fēng),聞言只是苦笑了一下,手上的筆卻沒停。
這時,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擠到桌前,煞有介事地拿起一張剛寫好的對聯(lián),瞇著眼端詳了半天,嘴里嘖嘖有聲:“嗯,好,好句!意境深遠,寓意非凡!”
旁邊立刻有人捅了他一下,大聲笑罵道:“趙老四,你裝啥文化人呢?你對聯(lián)都拿倒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