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聲喊叫,如同解開了封印的咒語。
王大牛猛地一個激靈,像是終于確認了這不是夢,不是幻覺。
他喉嚨里發(fā)出一聲近乎哽咽的、意義不明的低吼,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。
他兩只大手猛地抓住王二牛的肩膀,力氣大得幾乎要把人的骨頭捏碎,然后從上到下,從左到右,發(fā)瘋似的在他身上摸索起來。
“二牛!真是你?!真是你小子?!你沒事?!胳膊呢?腿呢?手呢?都在不在?傷著哪兒沒有?快讓哥摸摸!快!”
他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,眼眶瞬間就紅了,那副樣子,像是要把弟弟里里外外檢查個遍,確認每一寸都是完好無損的。
王明遠也終于從巨大的沖擊中回過神來。
手中的殺豬刀也緊跟著“啪”一聲落在地上,幾步搶上前,站在大哥身邊,看著活生生的、雖然瘦了些、黑了些但確確實實站在眼前的二哥,他的嘴唇動了動,想說什么,卻發(fā)現(xiàn)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了,鼻尖酸澀得厲害。
千言萬語,無數(shù)個日夜的擔(dān)憂恐懼,此刻全都哽在喉頭,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濃濃鼻音的低喚:“二哥……!”
王二牛任由大哥在他身上又摸又拍,重重地點頭,聲音哽咽:“哎!大哥!三弟!狗娃!是我!我沒死!我好著呢!沒事!一根頭發(fā)都沒少!”
他張開手臂,用力拍了拍大哥和狗娃寬闊的后背,又看向王明遠,咧嘴想笑,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:“三郎,長高了,也壯實了!好!真好!”
他鄉(xiāng)重逢的狂喜,如同洶涌的潮水,瞬間淹沒了兄弟侄四人。
那群軍漢此刻也終于明白鬧了個天大的烏龍,個個面露尷尬,訕訕地放下了碗,不過那鍋里也基本沒啥東西了,總不能倒回鍋里去。
那個黑臉漢子一手端著碗,一手撓著頭,不好意思地湊過來:“王……王百戶,這……這幾位是……”
王二牛這才從激動的情緒中稍稍抽離,用力抹了把臉,轉(zhuǎn)身對幾個漢子朗聲道,聲音里還帶著未平復(fù)的激動:
“兄弟們!誤會!天大的誤會!這是我親大哥!這是我親侄子!另一個就是我跟你們常提起的,那個考中了秀才……不,現(xiàn)在是中了解元的舉人老爺了!我的親三弟!”
軍漢們一聽,頓時肅然起敬,臉上那點尷尬全變成了驚訝和敬佩。
尤其是聽到王明遠竟然是解元、舉人,更是七嘴八舌地告罪:
“哎呀!原來是王百戶的家人!得罪得罪!”
“對不??!對不住!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!”
“小兄弟,剛才對不住??!俺們不知道這飯是你做的。就是你瞅著和你二叔太像了……”
“嘿!王百戶,您這大哥和侄子……這體格,真是一家子豪杰?。 庇腥丝粗醮笈:凸吠弈求@人的塊頭,忍不住嘖嘖贊嘆,眼神里充滿了羨慕。
狗娃這會兒也破涕為笑,不好意思地撓撓頭:“沒……沒事了,這事兒鬧的……”
待那些面露尷尬,端著碗退開的軍漢們走遠,打谷場邊重新安靜下來,只剩下灶膛里柴火偶爾發(fā)出的“噼啪”聲,以及鍋里殘余面湯微微翻滾的輕響。
王家四人圍著那個用石塊臨時壘起的簡易火灶,或蹲或坐。
火光跳躍,映照著四張輪廓相似卻又神情各異的臉。
王二牛抽了抽鼻子,使勁聞了聞空氣里還沒散盡的香味,黑臉上露出一種極度懷念和滿足的神情,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狗娃:
“是這味兒!沒錯!就是咱家灶房里飄出來的味兒!狗娃,行啊你小子!這才幾年功夫,真成大廚了?剛那面片扯的,湯頭調(diào)的,嘖!手藝快超過你奶和你娘了!”他用力拍了拍身旁狗娃寬厚的肩膀,發(fā)出“砰砰”的悶響。
狗娃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,黑臉上泛起一層不太明顯的紅暈,嘿嘿訕笑著,下意識撓了撓后腦勺:
“二叔,你就會哄我。我這才哪兒到哪兒,就是……就是瞎做,照著奶和娘以前的法子來的。你……你吃了沒?等著,我去給你盛……呃……”
他話說一半才想起,鍋都快被那幫軍漢刮穿了,哪還有飯可盛?
他連忙起身,跑去把剛才情急之下扔在地上的碗筷撿起來,在衣襟上胡亂擦了擦,“我、我這就再去做!很快!”
說完,也不等王二牛回應(yīng),狗娃便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地重新忙活起來,回去又取了東西,然后舀水、和面、洗菜,動作麻利得驚人,仿佛要把剛才的委屈和現(xiàn)在的欣喜都揉進面團里。
火塘邊,王二牛收回看著狗娃忙碌身影的目光,轉(zhuǎn)向王大牛和王明遠,他目光灼灼地在大哥王大牛和三弟王明遠臉上來回移動,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夠。
王大牛也盯著他,嘴唇動了動,最后只憋出一句:“瘦了……也黑了……但筋骨還行,沒缺胳膊少腿……”
說著,他又下意識地又想伸手再去捏弟弟的胳膊,確認那結(jié)實的肉還在。
王二牛任由大哥粗糙的大手在自已胳膊上捏了兩下,心里暖烘烘的,又帶著點酸楚。
他挺起胸膛,故意用輕松的語氣說道:“嗨!邊關(guān)風(fēng)沙大,曬的!吃食上……嗯,是沒家里滋潤,但餓不著!”
他頓了頓,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起邊關(guān)的事,自然是撿那些威風(fēng)、有趣的說,那些血腥、殘酷、九死一生的場面,被他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,或者干脆隱去不提。
“大哥,三郎,你們是不知道!有一回,我?guī)е魂牭苄盅策?,撞上了一小股韃-子探路,膘肥體壯騎著高頭大馬!”他比劃著,眼神發(fā)亮。
“那幫家伙兇得很!嗷嗷叫著沖過來!弟兄們有點慌,我立馬就頂前面去了!”
“長槍來回捅刺,噼里啪啦就打起來了!后來槍桿子都打折了!”
他拍了拍自已的后腰,“我立馬就抽出咱家祖?zhèn)鞯倪@把殺豬刀!嘿!你們猜怎么著?就憑著這玩意兒,近身肉搏,愣是讓我反殺了兩個!剩下仨見勢不妙,撒丫子就跑啦!哈哈!”
他說得眉飛色舞,仿佛那是場輕松刺-激的游戲。
但王大牛和王明遠聽著,眉頭卻不由自主地越皺越緊。
他們知道即便是“一小股”、“反殺兩個”,其間的兇險也絕非王二??谥羞@般輕松。
那折斷的長槍,那需要抽出貼身殺豬刀的近身搏命……想想就讓人脊背發(fā)涼。
王大牛喉嚨哽了一下,想說什么,最終卻只是重重嘆了口氣。
大手伸出去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:“……好樣的!是條漢子!沒給咱老王家丟人!但……但也得多加小心!聽見沒?”
王明遠沒說話,只是靜靜地看著二哥。
火光在他黝黑的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,他能清晰地看到二哥眉宇間那抹被風(fēng)霜和血火淬煉出的堅毅,以及那努力掩飾卻依舊存在的疲憊。
他知道二哥一向報喜不報憂,他心里也心疼得厲害,但此刻,任何擔(dān)憂的話語都顯得蒼白。
作為家人,他們能做的,就是相信他,支持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