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夫人站在窗內(nèi)陰影里,扶著丈夫微微發(fā)顫的肩膀,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,帶著一絲淡淡的哽咽:
“瞧見沒?妮兒現(xiàn)在認的字比我都多了,先生夸她聰明,就是坐不住。整天鬧著要給你寫信,不會寫的字,就畫個圈圈代替,非說爺爺看了肯定能懂?!?/p>
她沒有說出口的是,這些信,原本或許是要等著西北的噩耗徹底證實后,一并焚化,寄往黃泉。
她想起幾年前,收到三郎最后一封家書時的情形。
她識字不多,只認得家里幾個孩子的名字,捧著那封信,反反復(fù)復(fù)摩挲著紙上三郎的名字,心里想著,家書都到了,人肯定也快回來了吧?
于是她便天天去國公府門口等,從晨光微熹等到日頭西斜,等啊等,盼啊盼,直到等回來的,是三郎冰冷殘缺的尸身,和朝廷撫恤的旨意。
前幾日她帶著妮兒去香山,名義上是散心,實則是去看墳。
給丈夫看墳,也給她自已挑一處。
她想著,最好能挨著老大、老二、老三那三個土堆,近一些,再近一些。
那墳頭的草,上次去還是枯黃一片,這次去,已經(jīng)冒出了嫩生生的綠尖兒。
可那三個不孝的兒子啊,一次都沒回來夢里看看她這個娘,她太想再聽聽他們喊一聲“娘”了。
她就想著,等日后,她也躺在那兒,挨著那三個土堆,沒準到了底下,就能聽見他們仨扯著嗓子喊娘了。
可是又想到……妮兒還這么小。
粉團子似的一個人兒,要是她和國公爺一下子都沒了,扔下她一個在這吃人的京城里……那些人,那些虎視眈眈盯著國公府爵位和兵權(quán)的人,豈能不把她生吞活剝了?
這孩子,只怕會成了他們手里最好用的籌碼,這一生都得活在痛苦算計里。
想到此處,老夫人猛地吸了一口氣,將眼底的濕意狠狠逼退,背脊挺得更直了些。
孩子終究是孩子,注意力散得快,念完了信,炫耀完了學(xué)問,很快便坐不住了,嚷嚷著肚子餓,要去找點心吃。
張嬤嬤連忙笑著應(yīng)和,牽起她的手,小姑娘便蹦蹦跳跳地跟著走了,銀鈴般的笑聲在小院里短暫地回蕩了一下,很快隨著腳步聲遠去了。
窗外空余寂靜陽光。
程鎮(zhèn)疆的目光卻依舊牢牢黏在那空蕩蕩的院門口,仿佛還能看見那小身影消失的最后一瞬。
許久,他才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,喉結(jié)劇烈地滾動了一下,胸腔里發(fā)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、沉重的嘆息。
那個模糊的念頭,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、堅定——他必須活下去,為了老妻,更為了這個差點失去所有依靠的小孫女。
然而,這份短暫的寧靜,很快便被急促的腳步聲打破。
周管家去而復(fù)返,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,他甚至顧不上禮節(jié),快步走到床邊,從袖中摸出一小卷仿佛從什么地方匆匆撕下的紙條,聲音壓得極低,帶著一絲驚惶:
“國公爺,老夫人!這是剛在今日采買的車轅縫隙里發(fā)現(xiàn)的!是……軍中密語!”
程鎮(zhèn)疆眼神驟然一銳,那點病氣仿佛瞬間被驅(qū)散,他伸出手,接過那紙條。
展開紙條后,上面是幾行用炭灰劃出的、極其潦草簡短的符號。
程老夫人和周管家屏息看著,只見程鎮(zhèn)疆的目光在那寥寥數(shù)符上掃過,本就蒼白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更加冰冷,捏著紙條的手指也猛地收緊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那紙條上的密語,翻譯過來,竟如淬毒的冰錐,直刺心扉:
“行蹤已泄,京中眼線密布,速離!吾盡力周旋,恐難久持!”
每一個字都透著無比的急迫和危險。
原來他們自以為隱秘的行蹤,早已暴露!
這一路回京,乃至潛入府中,竟始終在別人的監(jiān)視之下?!
這報信之人是誰?是昔日軍中袍澤?是朝中尚有良知的故舊?還是……別的什么勢力?
程鎮(zhèn)疆腦海中飛速閃過幾個可能的身影,卻又一一排除。
京中局勢詭譎,他已離朝多年,誰是真友,誰是假敵,早已模糊難辨。
但無論這人是誰,在這等時刻冒險傳遞消息,此恩此情,重于泰山!
這情,他程鎮(zhèn)疆承了!
“鐵蛋?”程老夫人見他神色駭人,輕輕地喚了一聲。
程鎮(zhèn)疆猛地回過神,抬眼看向老妻,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決斷和一絲深藏的愧疚:“不能再留了,行蹤泄露了,得立刻走?!?/p>
程老夫人身子晃了一下,臉色煞白,但她終究是經(jīng)歷過無數(shù)風(fēng)浪的國公夫人,指甲狠狠掐進掌心,硬是穩(wěn)住了身形,啞聲道:“……好。我去……我去給你弄點吃的?!?/p>
“嗯。”程鎮(zhèn)疆看著她,目光復(fù)雜,千言萬語堵在胸口,最終只低聲道,“……想吃你做的餃子了?!?/p>
“哎?!背汤戏蛉藨?yīng)著,聲音有些發(fā)顫,猛地轉(zhuǎn)身,快步走了出去,背影挺直,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蒼涼。
正如過去幾十年里,每一次送他出征前一樣。
只是這一次,前途未卜,歸期……渺茫。
程鎮(zhèn)疆強壓下翻涌的心緒,轉(zhuǎn)向周管家,語速快而低,一道道指令清晰發(fā)出,安排離京路線、接應(yīng)人手、車輛準備……國公府縱然勢頹,潛藏的力量和底蘊仍在,一旦動起來,效率驚人。
不過兩刻鐘,一切已安排妥當(dāng)。
小廚房里,程老夫人親手揉面、調(diào)餡、搟皮、包裹……動作快得近乎慌亂,卻又帶著一種執(zhí)拗的認真。
熱氣蒸騰起來,模糊了她微紅的眼眶。
最后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很快被端了上來,簡單的白瓷碗里躺著十幾個皮薄餡足、圓鼓鼓的餃子。
沒有豐盛的配菜,只有兩副碗筷。
夫妻二人對坐,默然無聲。
程老夫人夾起一個餃子,吹了吹,小心地遞到程鎮(zhèn)疆嘴邊。
程鎮(zhèn)疆張嘴接了,慢慢咀嚼著。
面團筋道,肉餡鮮香,是記憶里最熟悉的味道,是他顛沛流離、生死一線時最惦念的家的味道。
可今日這餃子,分明沒有蘸醋,嚼著嚼著,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直沖鼻梁,嗆得他眼眶發(fā)熱,喉嚨發(fā)緊。
他低下了頭,不再小口咀嚼,變成了大口地吞咽,吃得極快,仿佛要將這味道,連同這短暫的溫暖,牢牢地烙進骨血里。
程老夫人一言不發(fā),只是不停地給他夾著餃子,直到碗底見空。
一個時辰后,一輛看似尋常的采買騾車,晃晃悠悠地駛出了國公府那不起眼的側(cè)門,混入京城黃昏喧鬧的人流車馬之中。
行了數(shù)里,遠離城門喧囂,到了一處僻靜的林地旁。
早已有一小隊約十來人牽著駿馬、守著一輛加固馬車等候在此。
這些人個個面容精悍,膚色黝黑,眼神銳利如鷹,身形挺拔如松,雖穿著尋常布衣,但那股子經(jīng)年累月磨礪出的行伍煞氣,卻是怎么也掩不住。
見到騾車,幾人立刻迎上,無聲抱拳行禮,動作干脆利落。
周管家和王二牛先從騾車上跳下,然后小心地將程鎮(zhèn)疆扶了下來,換乘上那輛鋪墊得厚實柔軟的馬車。
王二牛則接過旁人遞來的韁繩,翻身上了一匹高頭大馬,護持在馬車一側(cè)。
為首的漢子低聲道:“國公爺,一切都安排好了,沿途皆有接應(yīng)?!?/p>
程鎮(zhèn)疆靠在車內(nèi)軟墊上,撩開車簾,最后望了一眼京城方向那巍峨的輪廓,目光深沉似海。
他輕輕點了點頭。
那漢子不再多言,一揮手。
一行人如同離弦之箭,護衛(wèi)著馬車,朝著西北方向,疾馳而去,很快消失在暮色沉沉的官道盡頭。
塵土微微揚起,又緩緩落下。
前路,唯有血火與刀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