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進場!”
教諭一聲令下,眾學子依照次序魚貫而入。
堂內(nèi)空間極為寬敞,高窗透下明亮的天光,照著一排排整齊的單人考桌,桌與桌之間相隔甚遠,杜絕了任何作弊的可能。不過能來這里的,都是有名有號的舉人,自重身份,恐怕也沒人會動那種歪心思。
找到自已的座位坐下,桌面光滑,已經(jīng)擺放好了厚厚一疊質地上乘的素白宣紙,還有研好的墨、兩支大小不同的狼毫筆。一切井然有序,透著書院特有的嚴謹。
很快,試卷發(fā)了下來。
不是鄉(xiāng)試那種厚厚的題本,而是每日一科,今日是第一場,考五經(jīng)經(jīng)義注疏。
當王明遠展開試卷,目光掃過上面的題目時,剛剛平復下去的心跳,又不由得加快了幾分。
果然如他所料,難度遠超鄉(xiāng)試!
題目不再局限于常見的章句集注,而是多了許多需要深刻理解、甚至要結合其他經(jīng)典相互印證才能闡發(fā)透徹的難題。
有的題目甚至有些刁鉆,專挑那些容易忽略的細微之處設問,考校的是學子們真正的學問根基和融會貫通的能力,絕非死記硬背所能應付。
整個講堂內(nèi),瞬間陷入一種極致的安靜。
只聽得見紙張翻動的輕微“沙沙”聲,以及筆尖落在紙上的細微摩擦聲。
偶爾有人發(fā)出極輕的吸氣聲,或是筆桿無意識敲擊桌面的輕響,都顯得格外清晰。
每個人都蹙緊了眉頭,全神貫注,仿佛要將畢生所學都凝聚在筆端。
王明遠沉下心來,排除雜念,先將所有題目快速瀏覽一遍,做到心中有數(shù)。
然后,他提筆蘸飽了墨,開始在草稿紙上勾勒答題要點。
首日的經(jīng)義注疏中,有一道題引起了他的特別注意:
“子在川上曰:‘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?!背鲎浴墩撜Z·子罕》。
若只解作孔子感嘆時光流逝,勉勵世人珍惜光陰、勤勉修德,那便是蒙童都能理解的淺層意思,頂多算是秀才水準。
但作為瞄準會試的舉人,必須挖掘更深。
王明遠凝神思索,筆尖在草稿紙上輕輕點劃。
他想到了更多,川流不息不僅是時間,亦如世事變遷,王朝興替,如這大雍朝立國百余載,表面承平,內(nèi)里卻已有諸多積弊暗涌。
君子惜時修德,更當有匡時濟世之志,于這“不舍晝夜”的變局中,把握時機,有所作為。
進而可引申至為臣之道,當如江水奔流,永不懈怠,忠于王事,勤于職守,方不負圣賢教誨,不負君王厚望,亦不負這滾滾向前的時代洪流。
其中微妙處,需將惜時、修德、忠君、愛國融為一體,不著痕跡,方見功力。
他構思已定,便在正式答卷上落筆,力求闡述精當,邏輯清晰,既不失經(jīng)典本義,又能展現(xiàn)自已的見解與抱負。
首日考試在高度緊張中度過。
交卷鐘聲響起時,不少人臉上都帶著疲憊,也有人露出幾分輕松或遺憾。
次日考的是本經(jīng)經(jīng)義。
王明遠依舊選擇以《春秋》為本經(jīng)答題。
他知道,中原之地文風鼎盛,但學子多以《詩經(jīng)》、《易經(jīng)》、《尚書》為本經(jīng),專攻《春秋》的相對較少,這或許是他的一個優(yōu)勢,但也可能因為考官偏好不同而面臨挑戰(zhàn)。
他不敢大意,仔細審題,將《春秋》微言大義與題目要求緊密結合,引經(jīng)據(jù)典,層層剖析,自覺發(fā)揮尚可。
兩日高強度答題,饒是王明遠年輕,精神高度集中之下,也感到有些心力交瘁。
每日回到小院,狗娃早已備好熱飯熱菜,王大牛雖不懂考試艱難,但也看得出弟弟臉色倦怠,只悶頭給他夾菜,讓他多吃點補補。
第三日考的是論、判語、詔誥表等實務文章。
他嚴格按照文體要求,模擬官場情境,措辭得當,論述有條不紊。
然而,真正的考驗在第四日,策論課。
這才是聯(lián)考的重頭戲,也是最能體現(xiàn)考生見識和才干的部分。
果然,試卷發(fā)下,最核心的一道策問題躍入眼簾:“近歲中原之地,蝗旱頻仍,去冬今春黃河凌汛尤烈,豫西等地受災深重,民生多艱。若爾為守土之臣,當何以賑災安民、恢復生產(chǎn),以期長遠?”
王明遠看到此題,心中不由一動。
這議題竟與數(shù)月前在嵩陽書院,胡山長在講堂上考校他的那道題有很多相似之處!
當時所言“預、實、疏、懲”四策,此刻看來,竟仿佛是為今日這場考試預先演練的一般!
然而,此刻是在考場之上,面對的是可能決定聯(lián)考排名的試卷,答題便不能僅僅重復舊論,必須更有深度,更具可行性,方能脫穎而出,而且還要點明題目干要的“長遠”之策。
另外課堂之上可放言高論,鋒芒畢露;考場之內(nèi)卻需權衡再三,既要切中時弊,提出真知灼見,又需顧及行文分寸,不可過于激烈,更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“妄議”痕跡。
尤其是“懲”這一條,涉及吏治貪腐,最是敏感。
他沉思良久,將思路一一整理,在草稿紙上先列出了幾個關鍵詞:興修水利,固本強基;勸課農(nóng)桑,推廣新種;暢通商路,以工代賑;整飭吏治,祛除沉疴;教化百姓,祛除迷信……
思考漸深,他筆下的文字也開始流淌:
“……學生以為,天災雖厲,究其根本,亦與人謀不臧、根基不固相關。賑濟之事,乃揚湯止沸;固本培元,方為釜底抽薪?!?/p>
“首要在于興水利、除水患。當效仿前人智慧,于黃河險要處固堤壩、建分水工程;更需建立預警機制,遣專人觀測水情冰情,一有異動,快馬傳訊,使下游百姓得以及早規(guī)避,此防患于未然之要策……”
“其次,勸課農(nóng)桑,非止于口頭。當由官府引導,遴選耐旱、抗蝗之新作物,于適宜之地試種推廣……”
“再者,災后重建,非止于發(fā)放錢糧??尚Х隆怨ごc’古法,組織災民參與清河道、修道路、筑城垣等工役,計工給酬,使其得以自救,更可使公共工程得修,一舉兩得……”
“同時,可由官府擔保,低息借貸于民,助其恢復生產(chǎn),而非一味無償給予,養(yǎng)成惰性……”
“至于吏治,更是關鍵。賑災錢糧,杯水車薪,若遭層層盤剝,則-民無噍類。須得明立章程,公開賬目,引入鄉(xiāng)紳耆老監(jiān)督,甚至跨縣互查,重典治貪,確保每一文錢、每一粒米皆能惠及于民……”
…………
他將一些概念,如預警機制、以工代賑、推廣新作物、低息貸款、政務公開與監(jiān)督等,巧妙地融入到了策論之中,并用符合這個時代認知的語言和邏輯進行了闡述,既顯得切實可行,又透露出一種超越尋常官員的視野和格局。
同時,在之前嵩陽書院的策論問答基礎上又補充了很多新的內(nèi)容。
寫完策論,腕子都有些發(fā)酸,但心里卻有種暢快-感。
最后一日,考的是詩賦與算學。
詩賦題是“以山水寄懷,作七言律詩一首”。
看到這個題目,王明遠微微怔了一下,目光似乎透過堂窗,望向了西北方向。
山水寄懷……他想起遠在邊關的二哥,想起那位重傷未愈卻毅然北歸的老國公,想起那邊的崇山峻嶺、大漠風沙。
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涌上心頭。
他希望能蕩平邊患,希望親人平安,希望那股勇往直前的壯志能沖破一切險阻。
略一沉吟,詩句便在心中緩緩流出,他提筆蘸墨,在紙上工整寫下:
大江來從萬山中,山勢盡與江流東。
鐘山如龍獨西上,欲破巨浪乘長風。
江山相雄不相讓,形勝爭夸天下壯。
秦皇空此瘞黃金,佳氣蔥蔥至今王。
(這個也是我很喜歡的明代文壇四杰所作,有讀者留言過讓寫這首,不過只摘抄了一部分,各位有知道的嗎?)
這首詩,借江流山勢,暗喻了某種不畏艱難、逆流而上的雄渾氣魄。
他將那“鐘山”想象成了西北的邊關,將那“乘長風破巨浪”的壯志,寄托在了二哥和國公爺身上。
邊關不是據(jù)于天險,而據(jù)于國公等眾志為國的將士,希望國朝內(nèi)對邊關將士有期許和信任,相信他們能守住這大好河山。能如詩中所期望那般,克服萬難,平安歸來。
最后則是算學題。
題目頗長:“今有田一頃(一百畝),需引水灌溉。雇工開挖溝渠,每日雇銀五分,需五日乃成。渠成,每日引水澆灌,可灌田十畝。每灌一畝,需肥水錢三文。此田若得灌溉,畝產(chǎn)麥三石;若不溉,畝產(chǎn)僅一石。麥價每石值銀六錢。試問:此頃田灌溉與否,其成本幾何?收益相差幾何?”
(這次不寫答案了,大家來算算)
此題不僅考算學,更隱含了考量成本與收益的經(jīng)世之思。
雖然此題對其他學子而言很是繁雜,但是對于王明遠來說很是輕松,根據(jù)順序列的算式,很快便得出了答案。
核算無誤,王明遠便將計算結果清晰工整地謄寫在試卷指定位置。
五場考試,至此終于全部完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