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輪壓在青石板路上,發(fā)出咕嚕咕嚕的沉悶聲響,混雜著拉車老驢偶爾的響鼻,以及車外周管家壓得極低的、確保只有車內(nèi)人能聽見的絮叨。
王二牛蜷在堆滿菜筐的驢車角落里,四周都蓋著篷布和各種菜,即便得到了周管家的幫助,他也不敢有絲毫放松。
一只手下意識地虛按在腰間,那里藏著他最后一把磨得锃亮的殺豬刀,另一只手則始終穩(wěn)穩(wěn)地扶著靠在他身旁,被舊麻布毯子裹得嚴實、氣息微弱的程老國公。
周管家的聲音斷斷續(xù)續(xù)傳來,透著難以掩飾的后怕與心焦:“……您可算回來了……自打西北那個消息傳回來,府里就跟塌了天一樣……外面看著還鎮(zhèn)定點,里頭……唉,老夫人差點就……幸虧,幸虧您沒事……”
老國公閉著眼,喉結(jié)艱難地滾動了一下,發(fā)出一個幾不可聞的氣音:“……府里……現(xiàn)在……如何?”
周管家趕忙湊近些,聲音更低了:“戒嚴了。宮里來了旨意,說是體恤國公府驟逢大變,特旨加派了京營兵丁在外護衛(wèi),實則……實則是看著咱們呢!
老夫人讓我也把府里下人又篩過了幾遍,如今留下的,多是老人,或是家生子,嘴嚴,也忠心。
只是……人人心里都繃著一根弦,不敢行差踏錯半步。
最近我怕有什么意外,所以這入口的東西都是我親自采買,所以今日才得巧碰到了您?!?/p>
驢車從一個極不起眼的側(cè)后門駛?cè)肓藝?/p>
這道門平日多是府里采辦運送雜物菜蔬所用,此時更是避人耳目的最佳通道。
有了周管家這地頭蛇的指引,一切變得順暢起來。
順利進入國公府后,周管家立刻屏退了左右,親自引著兩人沿著抄手游廊快步疾行。
來到一處位置偏僻、看起來久無人居的小院,周管家推開房門,迅速將兩人安置進去,這才松了口氣,轉(zhuǎn)身關(guān)上房門,臉上憂色更重。
程鎮(zhèn)疆靠坐在床上,呼吸有些急促,閉目緩了會兒,才艱難開口,聲音嘶啞得厲害:“老夫人……和妮兒呢?”
他更關(guān)心妻子和孫女的安全。
周管家臉上掠過一絲復(fù)雜,猶豫了一下,還是如實回道:“老夫人……上書請奏,帶著小縣主,去京郊香山了?!?/p>
“香山……”程鎮(zhèn)疆喃喃重復(fù)了一句,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瞬間明白了過來。
香山,那里埋著他戰(zhàn)死沙場的三個兒子……老妻這是帶著孫女去看她爹娘,去看她的伯伯們了。
恐怕……也是去替他這生死未卜的老頭子,提前看一塊長眠之地了。
若他此番真的回不來,怕是也只能和老大、老二一樣,在那青山之間,立一個空蕩蕩的衣冠冢。
一股巨大的悲涼和蝕骨的疲憊席卷而來,他猛地咳嗽起來,胸口劇烈起伏,眼前陣陣發(fā)黑,再也支撐不住,頭一歪,竟是暈厥過去。
“老爺!”
“國公爺!”
周管家和王二牛同時驚呼。
府醫(yī)很快被秘密請來,那是一位頭發(fā)花白、面容清癯的老者,手指粗糙,眼神卻沉靜有力。
他一見老國公的模樣,尤其是看到那猙獰的傷口,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,想說點什么,但最終卻只是從喉嚨深處發(fā)出一聲極重的、壓抑的嘆息。
他曾是老國公麾下的軍醫(yī),跟著大軍不知從鬼門關(guān)前搶回過多少條人命,但此刻見到老主帥這般模樣,心中悲憤還是如潮水般翻涌,卻硬是壓了下去。
他沒有多問一句,立刻屏息凝神,動作迅捷而專業(yè)地開始處理傷口。
處理完老國公,他又不容分說地檢查并處理了王二牛身上那些被粗糙處理的傷口。
等一切都處理妥當,老軍醫(yī)才低聲、快速地向周管家叮囑了幾句用藥和忌口的注意事項,隨即提起藥箱,由周管家親自領(lǐng)著,悄無聲息地離去。
熱水和干凈的衣物很快送來。
王二牛先幫著幾乎虛脫的老國公擦洗了身子,換上了柔軟的細棉布中衣,然后自已才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。
洗完澡后,看著桌上送來的熱氣騰騰、熬得爛爛的肉粥和幾個大白饅頭,王二牛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。
他已經(jīng)記不清多久沒吃過一頓像樣的熱飯了。
他先小心地試著給老國公喂了幾口溫熱的肉粥,見國公爺咽下去了些,才放下心,喂老國公吃飽后,自已才端起碗,狼吞虎咽起來。
風卷殘云般掃光了所有食物,連碗底都舔得干干凈凈。
極度疲憊和飽腹感襲來,王二牛再也撐不住,靠著一側(cè)的榻上,腦袋一歪,幾乎是瞬間就發(fā)出了沉重的鼾聲。
他實在太累了。
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。
直到感覺有人在輕輕推他,王二牛才猛地驚醒,警惕地睜開眼,手下意識就往腰間摸去,卻摸了個空。
“壯士,莫慌,是老夫?!崩细t(yī)的聲音響起,“國公爺方才醒了一下,喝了藥,又睡下了。你也該換藥了?!?/p>
王二牛這才放松下來,揉了揉眼睛,發(fā)現(xiàn)窗外天光已然大亮。他竟睡了整整一天一夜?
他趕忙看向床榻,國公爺依舊安靜地躺著,臉色似乎比昨日好了很多,呼吸也平穩(wěn)了些。
他這才松了口氣,乖乖讓府醫(yī)換藥。
就在這時,房門被輕輕推開。
一位頭發(fā)花白、身著素色衣裙的老婦人走了進來。
她背脊挺直,面容慈祥卻帶著歷經(jīng)風霜洗禮后的沉靜與堅韌,眉眼間則是無法完全掩飾的憂色。
周管家站在她旁邊,低聲道:“老夫人,您昨晚剛回來,這又守了大半夜,剛?cè)バ虏痪?,怎么又過來了?”
老夫人擺擺手,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床榻上的老國公身上,眼神里充滿了心疼與擔憂。
她緩緩走到床邊,伸出微微顫抖的手,輕輕地替他掖了掖被角,仿佛怕驚擾了他的睡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