齋舍里,王明遠正將最后幾卷常用的書冊用油紙仔細包好,放入藤編的書箱。
他的動作不疾不徐,已十四歲的少年身量抽長了不少,雖依舊不算魁梧,但也算是身姿挺拔,差不多已有一米七多了。
一身洗得發(fā)白的青衫穿在身上,自有一股書院學(xué)子特有的書卷氣,只是那眉宇間的沉穩(wěn),遠非同齡人可比。
只是這沉穩(wěn),很快被一個甕聲甕氣、帶著明顯不舍的聲音打破了。
“三叔,咱們……真定下了?三日后就走?”狗娃杵在齋舍門口,幾乎把整個門框都堵嚴(yán)實了。
他如今才十一,可那身量躥得嚇人,看著已比大多成年男子還要高壯,黑紅的臉膛上,竟隱隱有了絡(luò)腮胡的雛形,肩膀?qū)捄瘢蠲撁撘粋€青年版、卻更具爆發(fā)力的王大牛。
王明遠聞聲抬頭,看著自家這個侄兒,心里也是微微一怔,時光仿佛倒流回他剛穿越到這個世界醒來時,見到二哥王二牛的那張熟悉的臉。
那會,二哥也就比狗娃大一歲,胡子和體毛更茂盛點。
這一家人,真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,除了他。
他壓下心頭那點恍惚,笑了笑,語氣溫和卻肯定:
“嗯,定下了。咱們這次多是走陸路,雖然慢些,但也穩(wěn)當(dāng)。正好,這一路上,你不是總念叨著想嘗嘗各地風(fēng)味,學(xué)學(xué)人家怎么做的嗎?你這幾年為了陪我在書院讀書,大半時間都困在這書院方寸之地。
這次,三叔陪你,咱們邊走邊看,也算圓你一個嘗遍天下美食的心愿?!?/p>
狗娃一聽,黑紅的臉上立刻放出光來,搓著一雙蒲扇般的大手,嘿嘿直笑,那點離愁別緒瞬間被對未來的憧憬?jīng)_淡了不少:“嘿嘿……還是三叔懂我!鄉(xiāng)試最要緊,咱們順道嘗嘗就行,順道就行!”
他可沒忘,三叔這次回去是要參加鄉(xiāng)試考舉人的,那是頂頂大事。
笑過之后,狗娃又撓了撓頭:“那……那我這兩天得去跟食肆的劉大叔、張大嬸他們好好道個別。這一走,下次再見就不知是啥時候了?!?/p>
狗娃語氣里又帶上了濃濃的眷戀,在書院食肆這兩年,那里幾乎成了他的第二個家。
王明遠點點頭:“應(yīng)該的。受了大家這么多照顧,是該好好辭行。”
得了三叔的首肯,狗娃轉(zhuǎn)身就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地往食肆跑,那壯實的背影,踩得地上的石板似乎都咚咚作響。
食肆后廚這會兒剛忙完在休息,灶火還溫著,空氣里彌漫著洗碗水的氣味和殘留的飯菜香。
幾個相熟的幫廚大叔大嬸正坐著歇腳嘮嗑,一見狗娃進來,立刻都圍了上來。
“狗娃!真要走啦?”最疼他的劉大叔第一個開口,嗓門洪亮,帶著真切的不舍,“你小子,把我這點壓箱底的手藝都快掏空了,這就要拍屁-股走人?
唉,老頭子我這心里空落落的!本來還琢磨著,把我家那丫頭說給你,好歹把你拴在咱們湘江府呢!”
旁邊腰身圓潤、嗓門洪亮的吳大嬸立刻嗤笑一聲,打斷他:“得了吧老劉!就你家那丫頭,胖得跟個年畫娃娃似的,也好意思說給咱狗娃?
狗娃,別聽他的!聽嬸子的,嬸子有個外甥女,那可是我們那兒十里八鄉(xiāng)出了名的俊俏姑娘!那眉眼,那身段,跟畫里走出來的仙女兒似的!你要是點頭,嬸子這就去給你說合!”
“俊俏頂啥用?過日子實在才行!”另一個負(fù)責(zé)揉面的方大叔插話,一臉認(rèn)真,“狗娃,叔城外有二十畝上好的水田,你要是點頭娶我閨女,叔就當(dāng)嫁妝陪給她!”
“二十畝也好意思說?狗娃,嬸子出三十畝!就是……就是我家丫頭今年剛滿五歲……狗娃你……你能多等幾年不?”另一個嬸子似乎下了很大決心,眼巴巴地看著狗娃。
狗娃被這七嘴八舌的熱情說得面紅耳赤,連連擺手,黑紅的脖子都漲粗了:“不不不……叔叔嬸子們,快別拿我打趣了!我……我年紀(jì)還小,沒想過成親的事!再說,我還得陪我三叔去考舉人,以后還要進京考進士呢!”
他這話倒是真心實意,在他簡單的世界里,三叔的學(xué)業(yè)和前程是天大的事,至于娶媳婦……那好像是非常非常遙遠的以后才需要考慮的。
見他窘迫,大家哈哈一笑,也不再緊逼。
劉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,語氣轉(zhuǎn)為感慨:“知道你小子志氣大。唉,就是舍不得你啊。你琢磨出來的那幾道菜,什么麻婆豆腐、剁椒魚頭、水煮魚、毛血旺,尤其是那泡椒雞爪,可是咱們食肆現(xiàn)在的招牌!連山長大人吃了都夸好!本來還指望你再多留幾年,多弄些新鮮花樣呢!”
狗娃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,憨厚地低下頭,腳尖蹭著地:“大叔您過獎了……我就是瞎琢磨。好多點子,還是我給我三叔試菜的時候,他隨口提的,我就試著做做看,沒想到真成了……”
“狗娃啊,那你三叔中了舉人以后,還回書院來不?”劉大嬸忍不住又問,“一般中了舉,不是還得回書院深造,準(zhǔn)備會試嗎?”她眼里帶著期盼。
狗娃老實搖頭,臉上露出一絲茫然:“這個……我得聽三叔的。三叔好像說過,中了舉之后,想帶我出去游學(xué),多走走多看看?!?/p>
眾人聞言,臉上都露出惋惜的神色,但也知道讀書人的事,他們不好多問。
一時間,后廚里充滿了淡淡的離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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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此同時,后山明月齋內(nèi),又是另一番光景。
窗明幾凈,茶香裊裊。
周老太傅捧著茶杯,看著坐在下首的王明遠,緩緩開口,聲音帶著老人特有的沉緩:“決定好了?三日后啟程?”
王明遠恭敬應(yīng)道:“是,老師。行李已大致收拾妥當(dāng)?!?/p>
老太傅微微頷首,渾濁卻依舊睿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:“以你如今的學(xué)問根基,鄉(xiāng)試一道,老夫并不擔(dān)憂。中舉于你,當(dāng)是水到渠成。老夫想問的是中舉之后,你是打算一鼓作氣,直赴京城備考明年春闈,還是……”
王明遠沉吟片刻,態(tài)度恭謹(jǐn)卻思路清晰:“回老師,學(xué)生愚鈍,自覺經(jīng)義文章,尤其是本經(jīng)《春秋》,涉及學(xué)問繁多,愈深入愈發(fā)覺其深奧精妙,自身所學(xué)不過皮毛。若貿(mào)然赴京參加會試,與天下英才相較,恐力有未逮,徒惹笑話。學(xué)生以為,仍需沉心靜氣,細細打磨一番?!?/p>
這番話,既是實情,也是他深思熟慮的結(jié)果。
鄉(xiāng)試是一省精英的較量,他有信心。
但會試,那是匯聚全國頂尖士子的龍爭虎斗,名額稀少,競爭慘烈無比。
他雖有前世記憶和今世苦功,卻從不敢有絲毫小覷之心。穩(wěn)扎穩(wěn)打,步步為營,才是正理。
周老太傅聽完,臉上非但沒有失望,反而露出一絲極淡的欣慰:“不驕不躁,知已知彼,好!你能如此想,老夫便放心了。少年人最忌輕狂,須知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”
他放下茶杯,從書案抽屜里取出一個早已備好的信封,遞了過去:“既然你決意中舉后繼續(xù)潛心向?qū)W,而非急于求成,那便不要再閉門造車。這幾封書信,你拿著?!?/p>
王明遠雙手接過,略有疑惑。
老太傅淡淡道:“是老夫?qū)懹璋茁苟?、嵩陽、?yīng)天、姑蘇幾家書院山長的薦書。你持此信前往,皆可入內(nèi)閱覽藏書,與當(dāng)?shù)貙W(xué)子切磋交流。寶劍鋒從磨礪出,學(xué)問之道,亦需碰撞切磋,方能見真知,長見識?!?/p>
王明遠心中頓時涌起一股暖流與感激。
這幾大書院皆是天下文脈所系,能得到其中任何一家的允許入院交流已是難得,老師竟為他考慮得如此周全!
他立刻起身,深深一揖:“學(xué)生……多謝老師厚愛!此恩此德,沒齒難忘!”
“坐下?!崩咸禂[擺手,示意他不必多禮。
他沉默了片刻,蒼老的臉上神色變得有些復(fù)雜,似乎在斟酌言辭,又像是一種深沉的托付。
良久,他才再次開口,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了幾分:“明遠啊,還有一事……老夫思量許久,今日,便當(dāng)作一個長輩的請求,與你商量一番,如何?”
王明遠神色一凜,坐直身體:“老師請講,學(xué)生洗耳恭聽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