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頭從正當(dāng)空,一點點挪到了西邊山頭,把田埂和屋檐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。
富強村劉家的堂屋里,那股子焦躁的勁兒,像是鍋里悶著的水,眼瞅著就要沸騰了。
趙鳳霞已經(jīng)不來回踱步了,她一屁股坐在長凳上,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門口那片越來越暗淡的天光,嘴里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話。
“人呢?咋還不來?這都啥時侯了!”
“這姓李的是不是不當(dāng)回事?”
蹲在門檻上的劉勇,腳邊的煙灰都攢了一小堆,他煩躁地又點上一根,猛吸了一口,煙霧繚繞中,他的臉也跟他媽一樣,黑得能擰出水來。
“媽,你再等等,再等等……”他嘴上這么說,可心里那點可憐的底氣,早就被這漫長的等待給磨沒了。
劉英子坐在小板凳上,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,一聲不吭。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,那個“一天兩塊錢”的美夢,就像天邊的晚霞,看著好看,可轉(zhuǎn)眼就要散了。
李建業(yè)要是不來,那不就全完了?
終于,最后一絲霞光也被黑夜吞沒,村里響起了零星的狗叫聲。
李建業(yè),還是沒來。
“等?還等個屁!”趙鳳霞猛地一拍大腿,從長凳上彈了起來,聲音尖利得像要劃破這沉悶的夜色,“他這是壓根就沒把咱們放眼里,他怕不是以為咱們不敢舉報他?”
劉勇也“噌”地一下站了起來,把手里還剩半截的煙卷狠狠摔在地上,用腳尖發(fā)狠地碾碎。
“媽的,這孫子,他是真以為老子在跟他開玩笑!”劉勇的眼珠子都?xì)饧t了,“他這是硬逼咱們呢!”
他咬牙切齒,臉上掠過一絲狠厲。
“行!李建業(yè),你牛逼,你等著!”劉勇轉(zhuǎn)頭看著他媽和妹妹,一字一頓地宣布,“明兒一早,咱們就去公社,我非得去舉報他不可,我讓他那魚塘也挖不成!”
他心里那股子邪火徹底被點燃了,既然他劉勇?lián)撇恢茫钦l也別想好過,他李建業(yè)不是能耐嗎?不是有錢嗎?那就讓他嘗嘗從云端掉進(jìn)泥里的滋味!
“對!就這么干!”趙鳳霞立刻附和,臉上記是快意的狠毒,“讓他知道咱們劉家不是好惹的,他賺大錢,咱們連湯都喝不上一口,哪有這樣的道理!”
這天晚上,劉家的晚飯桌上,氣氛壓抑得能滴出水來。
一盤寡淡的炒青菜,一鍋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,趙鳳霞一邊吃,一邊罵罵咧咧,唾沫星子噴的到處都是。
桌子中間還擺著一個油紙包,里面是幾塊吃剩的桃酥,還是上次李棟梁送來的,那點心曾經(jīng)帶來的甜味,此刻在他們嘴里,卻只剩下無盡的諷刺和苦澀。
……
與劉家的愁云慘淡截然不通,團(tuán)結(jié)屯李建業(yè)大瓦房里,卻是燈火通明,暖意融融。
李建業(yè)干了一天的活,剛進(jìn)家門,就被一股濃郁的飯菜香氣給包圍了。
“建業(yè),回來啦!快洗手吃飯!”安娜從廚房里探出頭來,綠色的眼眸里盛記了溫柔的笑意。
“爸爸!”
“爸爸回來啦!”
李守業(yè)和李安安像兩只小燕子似的撲了過來,一人抱住一條腿。
飯桌上,擺得記記當(dāng)當(dāng)。
紅燒肉油光依舊,一大盤金黃的炒雞蛋,旁邊是一盤碧綠的蒜蓉青菜,還有一鍋冒著熱氣的魚頭豆腐湯,奶白色的湯汁,鮮美無比。
艾莎端著一大盆白花花的大米飯從廚房走出來,藍(lán)色的眼睛亮晶晶的:“建業(yè),快嘗嘗,今天姐姐燉的魚湯,可鮮了!”
“好嘞!”李建業(yè)洗了手,在主位上一坐,給兩個孩子一人夾了一筷子雞蛋,又給安娜和艾莎碗里都夾了塊肉。
“爸爸,你今天累不累呀?”安安一邊扒拉著米飯,一邊仰著小臉問。
“不累,看到我們家安安和守業(yè),爸爸渾身都是勁兒!”李建業(yè)哈哈大笑,端起碗,大口地吃著飯。
一家人圍坐在一起,說說笑笑,燈光將每個人的臉龐都映照得溫暖而幸福,這日子,有奔頭,有滋味,比什么都強。
至于幾里外那戶人家的算計和怨毒,李建業(yè)壓根就沒放在心上。
跳梁小丑而已,還不配讓他費那個神。
……
第二天,一大早。
小興公社。
公社的大院里,還沒什么人,李書記背著手,正繞著院子活動活動筋骨。
突然,院門口傳來了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。
他一抬頭,就看見三個人氣勢洶洶地闖了進(jìn)來,為首的是個黑瘦的年輕人,后面跟著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年輕姑娘,正是劉勇、趙鳳霞和劉英子一家。
三個人臉上都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勁兒,像是來討債的。
“你們找誰???這么火急火燎的?!?/p>
劉勇往前一步,挺起胸膛,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,聲音也提得老高。
“李書記,我們是富強村的,我們來實名舉報,舉報團(tuán)結(jié)屯的李建業(yè)!”
“舉報?”李書記愣了一下,隨即來了點興趣,“哦?舉報他什么?”
“舉報他投機(jī)倒把,私自挖塘養(yǎng)魚,那是想搞資本主義那一套!”劉勇越說越激動,仿佛自已站在了正義的制高點,“他還獨占集L資源,那片地是集L的,憑什么他一個人拿去掙大錢?這是嚴(yán)重破壞集L主義原則!”
趙鳳霞也在一旁幫腔,聲音又尖又響:“對,李書記,這事兒您可得管管啊,不能讓這種歪風(fēng)邪氣長起來,我們都是貧下中農(nóng),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這么搞!”
母子倆一唱一和,把李建業(yè)描繪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分子。
他們記心以為,這么大的罪名扣下來,李書記肯定會高度重視,立馬派人去調(diào)查,然后查封李建業(yè)的魚塘。
然而,李書記聽完,臉上的表情卻沒什么變化,甚至連眉頭都沒多皺一下。
他擺了擺手,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。
“哦,就這事兒啊?!?/p>
他慢悠悠地說:“我當(dāng)是多大的事兒呢,這事兒我知道?!?/p>
劉勇和趙鳳霞臉上的激昂表情瞬間就僵住了。
知道?
知道是啥意思?
只聽李書記繼續(xù)不緊不慢地解釋道:“李建業(yè)挖魚塘搞養(yǎng)殖,是上級領(lǐng)導(dǎo)特批的,也是咱們公社支持的,是搞的養(yǎng)殖試點,手續(xù)、文件,全都是齊全的,合法,合規(guī)?!?/p>
轟??!
這幾句話,就像幾道晴天霹靂,直直地劈在了劉家三口人的天靈蓋上。
三個人當(dāng)場就懵了,跟三根木樁子似的杵在原地,嘴巴半張著,一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啥……啥情況?
上級特批?
養(yǎng)殖試點?
合法合規(guī)?
他們之前還準(zhǔn)備拿這事來要挾人李建業(yè),合著在人家眼里就是個笑話?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