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山之巔,蘇辰正在替兩位故友墳前拔草,他已許久沒有來了。
有九年了吧。
他記不太清了。
遠處。
有烏篷船,晃晃悠悠,靠岸而來,有道脊梁彎曲,蒼老的身影,等到了小島。
他走著走著,來到了這青山山頂,桀的新墳前。
對桀的死,他早有預料,卻又感覺猝不及防。
“桀,是個好孩子?!?/p>
蒼老聲音響起。
“是啊。”
“他是個好孩子?!?/p>
“真的,差點連我都給瞞過去了。”
蘇辰拔出墳前枯草,看向了桀的墳墓,卻又很快移開了目光。
棺樽中,桀的尸身含笑,生長出了一枚漆黑如墨的九葉蓮花。
“所以,我只斬了他這一世?!?/p>
“一世去,恩怨清了。”
“下一世,或許還能再見,或許沒有下一世了。”
蘇辰起身。
在他身后,蒼老身影沉默。
“你……知道?”
“十絕仙術,為天隕流傳下來的奇術,冠絕天下,世間罕見,人間獨一?!?/p>
“只有周梁歷代皇族,以及強大古仙,還有古宗師,才知曉十絕術細則,你為何會知道?”
在這人間,登峰造極,唯有十絕仙術。
每一門十絕仙術,都是當世唯一,一個時代,唯有一個人才能修行圓滿,執(zhí)掌這一門十絕仙術。
桀,不止兵甲如山,還有另外一門仙術,十世身。
三尸法,十世身,靈胎術。
號稱最強活命三術。
蘇辰觀看過梁太祖記憶,自然清楚這十絕術。
桀死了。
也沒有死。
十世輪回,若能打破胎中迷,那他就還是桀,如果不能,那就不能了。
十世身,肉身不腐,當生出九葉蓮,一世未醒,一葉枯竭,九葉枯竭,神魂俱滅。
如有他人,十世身打破胎中迷,直接登頂,余者盡亡。
“你來尋我做什么?”
蘇辰在問。
“為天下萬民,請你捧我為帝?!?/p>
蒼老聲音,徐徐響起。
他朝蘇辰作揖,一拜到底。
至于蘇辰還是在除草,仿若沒有聽到這句話一樣,他也不惱,一揖到底,沒有動彈,等候蘇辰的回復。
自他到來,蘇辰從未曾看他過一眼。
玄龍三年。
蘇辰尋他,手捧先皇詔書,欲要捧他為帝,他不屑一顧,不將他風雪劍仙放眼中。
如今。
他來了,懇求他,捧他為帝。
是的。
他是龍軒君。
一劍敗后,蒼老頹廢,在這皇陵江河上空,以一艘簡陋烏篷船為家,孤身一人,再無靠近皇城半步。
當年。
他意氣風發(fā)。
天下誕生出的第一尊宗師,吞了山河噴薄而出的第一道龍氣,未來哪怕先天都有望。
可惜。
還是遇上了這一尊風雪劍仙。
一劍斷了骨。
沒了意氣。
止步后天宗師,再無寸進。
“為什么?”
良久。
蘇辰問。
“為大周!”
龍軒君的話,換來的只是蘇辰的嗤笑。
或許在嗤笑當年龍軒君的選擇。
或許在嗤笑現在龍軒君的妄想。
“為什么?”
蘇辰還在問。
“為萬民!”
蘇辰不再嗤笑,但也不曾看他一眼,只是仍在問那一句話。
“天下雄主無數,遇風化龍,為什么吾要捧你?”
“……”
龍軒君沉默了。
但,天下崩裂。
他到底還是作為大周皇族一員,無法坐視不管。
沒得到想要的答案。
他走了。
蘇辰叫住了他,道。
“你知曉,現在的時代,已經不是以前了?!?/p>
“哪怕你吞了第一口山河龍氣,第三境,己身如龍,也未必能擋惶惶亂世……”
龍軒君止步,露出了他那蒼老的容顏,還有斷了脊梁,沒了意氣的眸子。
他沒有回頭。
身形佝僂。
只是在問。
“蘇公,你胸中那一口護萬民的意氣,還在嗎?”
“我的還在?!?/p>
“只是護的是大周皇族?!?/p>
“都說天家無情,可那里是我的家……”
“我不想做皇帝,選錯了兩次,第一次造就了玄龍皇叔的死,太子焰的弒父,第二次造就了桀的死,今日大周的風雨飄搖。”
“如果玄龍三年,我應下蘇公你,或許就該是另一個結局了?!?/p>
“蘇公,或許,在你眼里,龍軒一直是當年梁皇城里,磕頭如搗蒜的怕死小子……”
“但,現在……”
龍軒君回頭,沉寂了多年的眸子,有意氣在迸發(fā),他斷下的脊梁,似乎重新挺立起來了。
“一死,何懼哉!”
“哈哈哈!”
他走了。
大笑著。
不再是垂垂老矣模樣。
他如一條龍,腳踏大江波濤,背負雙手,直奔混亂皇城而去。
他這一去,天下奔波,或許一去不回。
那就。
一去不回。
就如他所言,不過一死,何懼哉。
“大周皇族多豪杰?!?/p>
“只是?!?/p>
“我是梁人!”
蘇辰在感嘆。
視線沒有去看龍軒君,他所看的,一直都是那一搜烏篷船。
在那里。
有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,她,也在注視著蘇辰。
兩人對視了許久。
她是齊王女樂。
但,也不是齊王女樂。
蘇辰與她對視。
良久。
她開口了。
“你知道,這個世界是怎么樣的嗎?這個世界其實是……”
她在敘說什么。
亦是想要試探什么。
蘇辰皺眉,凝神靜聽,對她所言,來了興趣。
只不過。
以蘇辰大一品的底蘊,風雪劍仙之尊,竟也絲毫沒有聽到她在說什么,就連靠口型分辨,也無法做到。
就像是冥冥中,有天機將齊王女說的話抹去,根本不存在于人間一樣。
天機。
跟遮掩仙凡的天機類似。
但,這是另一種天機。
這一句話有大秘密,蒙蔽凡塵哪怕他比擬先天,斬了一尊練氣仙,也是凡塵。
“果然……”
“這怎么可能?”
“這么一尊放在大虞年間,也是驚才艷艷的可怖之仙,誰也無法無視的存在,竟然……”
齊王女樂,像是驗證了什么,身形巨震,眼中浮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震撼。
哪怕是,她親眼目睹了,那比擬先天的一劍,也沒有這么震撼,感覺這么恐怖。
“一丁點也聽不到人間之秘,你不是練氣仙,甚至連靈根都沒有,你是人間修行,而且,就連宗師都不是?!?/p>
“可你怎么可能只是區(qū)區(qū)一品……”
齊王女樂,轉身就走,再無一絲遲疑。
“嗯?”
蘇辰眸中,孕育出了危險的光芒,想要去摸劍,只是還不等拔出,洗塵劍就是一陣清鳴。
徹底碎裂開來。
再一看。
哪里還有這一尊齊王女的跡象。
“讓她跑了?!?/p>
蘇辰有些遺憾。
只是。
有些奇怪。
大虞書庫,給予他的無字書,有海量內容,都沒有任何記載。
這時,蘇辰才感覺奇怪。
沒有天隕時代的歷史文獻,也就算了了。
為什么。
連一個完整的人間地圖,都沒有了……
在這人間,哪怕是三百年的大梁妖魔皇帝,也只知曉,天下有周梁。
人族疆域一頭是連綿無盡的山,另外一頭,則是無邊無際的海。
山,叫做妖魔山脈。
海,叫做無盡海域。
“她口中能引動天機抹除的人間之秘,這是什么?”
遠方皇城,有大戰(zhàn)爆發(fā),古宗師眾,沖入皇宮燒殺掠奪,尋找桀帝手中那一門十絕仙術,兵甲如山的傳承。
十絕仙術。
就是此界人間的登峰造極!
莫說亞先天了。
就算是有先天在此,也該為了此傳承,殺紅了眼。
只是他們不知道,就算他們得了十絕仙術,兵甲如山的傳承,也根本無用了。
此時。
蘇辰體內,氣與血交融,再度誕生出了一股如同練氣仙的力量。
有術晶凝現。
蘇辰掌中,取出一枚尋常木雕。
剎那。
木雕脫手,迎風就漲,化作木頭巨人,依稀間,可與一品爭鋒。
而這,還只是尋常木雕罷了。
換做更強大的載體。
仙術手段,就會更強。
換做絕巔煉尸,兵甲如山作用下,發(fā)揮出宗師戰(zhàn)力,輕而易舉。
“兵甲如山,我已成了?!?/p>
山巔之上。
蘇辰屹立,遠眺皇城。
十絕仙術,唯一。
一個時代,唯有一人,才能夠執(zhí)掌登頂,駕馭且擁有這一門十絕仙術。
蘇辰成了,而且還登頂了。
這就注定了。
其他古宗師,就算到了,也再無法修成這一門兵甲如山。
這也是,為何遠在皇城千里外的虞樂,察覺有人駕馭了第三重討封登仙術,如此惶急,飛速沖進皇城的緣故。
他這登頂山巔,擁有討封登仙術的大虞妖孽術仙,莫名其妙,就被后來者居上,一腳從山巔踢下去。
他如何能夠不急?
這可是十絕仙術!
“話說,虞樂也該走了吧。”
蘇辰晃晃悠悠。
在皇城大街上行走,看著街道角落,越來越多,也越來越急有關于黑淵的聯系信號。
這段時間,黑淵尋他這一尊黑蓮圣者快要尋瘋了,蘇辰不曾有過搭理。
很顯然。
看著古宗師們,一個接著一個復蘇,這尊被封印黑淵老祖宗,開始急了。
“二兩豬頭肉?!?/p>
皇城外坊。
鹵肉館,生意照常,渾然沒有被影響多少,仿佛那一.夜被弒殺不是皇帝一樣。
“徐大夫,您拿好?!?/p>
鹵肉館老板,是個略有些富態(tài)的禿頂男子,他笑呵呵的用荷葉將肉包好,遞給蘇辰。
這些年來,蘇辰也算是他的熟客了。
在里屋,他的婆娘,正在鹵豬下水,滿頭大汗,臉上卻滿都是笑容。
還有小娃,在用木炭,在地上寫寫畫畫,識文學字,書寫句子。
這是個還算幸福的一家三口。
一路走來,不同于權貴云集,愁云慘淡,宛若是天塌地陷的大周內城,這外坊的普通民眾,仿佛都沒有將帝隕這件事當一回事。
蘇辰忍不住了,他問道。
“皇帝駕崩,要天下大亂了,我看城中權貴,無一不是憂心忡忡,為何你們……”
蘇辰在問。
“我是梁民,天武年生人,短短三十年,見過太多皇帝隕落了,不還是這樣過來了?!?/p>
“更何況。”
“這尊皇帝是風雪劍仙斬的,一定有被斬的理由!大梁有風雪劍仙,庇佑我等勤懇百姓,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憂心什么……”
“就算再亂,又能亂的過,對梁人屠城滅族般的妖焰帝主時期嗎?”
鹵肉店老板在笑。
能夠活著,還有一家三口,平平安安,他就已經很滿足了。
蘇辰走了。
他手中的肉,忽然變得沉甸甸了起來。
只是。
這一次,怕是要辜負這些梁民的希望了。
他需要的是一場大亂,誕生出一尊雄主,碾碎周梁之分,立出一個嶄新的天下王朝。
而不是周奴役梁,亦或者梁獨居中原。
他是梁人!
他會盡可能護一護梁民。
但也只是如此了。
就這樣。
拎著二兩豬頭肉,蘇辰又跑去了,街邊買了一瓶白儒酒,晃晃悠悠的回醫(yī)館了。
推開醫(yī)館的門,蘇辰愣住了。
只見邋遢的虞樂,正在他晾曬藥草的桌子上,大口吃著燒雞,肥魚,還有空了好幾壇子的白儒酒。
小龜,扒著水缸,看著虞樂,嘴角不停有口水流出,整個龜都饞哭了。
“……”
兩人對視,氣氛有些沉默。
“吃點?”
虞樂揮了揮手中的醬肘子。
“你,還沒走?”
蘇辰滿臉嫌棄的看著他。
隨后。
反應過來。
“等等?!?/p>
“你哪里來的錢買的酒肉……”
蘇辰意識到了什么,朝藥柜而去,果不其然,里面空空如也。
不少藥材都空了。
好在。
不是什么名貴藥材。
最為重要的幾種奇花異草,還是根莖模樣,不值什么錢,并沒有被售賣。
“我虞樂,可是大虞術仙,等到仙臨,我許你無上機緣……”
“你雖然資質平平,只是一個庸碌凡人,但我相信,有我虞樂提點,你未來至少能成為一尊高階練氣仙!”
虞樂,油膩的手拍了拍蘇辰的肩膀,吹噓著。
蘇辰嫌棄的退了退。
他實在疑惑,這尊大虞術仙,真的是大虞術仙嗎?怎么一點都不像。
大虞年間,有三尊練氣仙路登頂,且執(zhí)掌十絕仙術的恐怖之仙,號稱大虞三仙。
有妖孽術仙,獨創(chuàng)延壽仙法,有可怖丹仙,開創(chuàng)人血增壽丹,還有神秘劍仙俯瞰人間。
“這人間是什么模樣?”
蘇辰想起那引動天機的人間之秘,抬眸望向了虞樂,旁敲側擊。
“你覺得,人間是什么模樣?!?/p>
虞樂,心神一緊,似在驚奇,一個凡人,為何會問出這樣的問題,竟然直指人間之秘。
天地有意志,愚弄眾生,哪怕宗師,無人提點,都不會去思考這人間的模樣。
這個他機緣巧合,遇到的凡俗醫(yī)館大夫有點意思,先是直至蒼生怨念,又是直至人間之秘……
要不是他清楚知曉,眼前這徐大夫真的只是個微末凡人中的微末凡人,他怕是都以為這是那尊隱世古仙復蘇了。
“天圓地方,亦或一個橢圓的球?”
蘇辰在答。
“原來你什么都不知道?!?/p>
虞樂這下放心了。
反正有天機屏蔽,哪怕他告知眼前的這凡人也無所謂,他敘說著。
“你覺得仙臨是什么?”
“這個世界,真的是人間嗎,有沒有可能,這個世界天殘地缺,如掌中世界,為真正人間中,某件至寶燃燒的燭火,亦或點綴之珠?!?/p>
“外界的仙者,或許會稱呼這里為秘境,洞天,福地?!?/p>
“或許會稱呼我們?yōu)檫z跡洞天里的土著……”
轟!
蘇辰瞳孔地震。
這一次,他聽到了,因為他的氣與血在交融,重新化作了練氣仙般的特殊力量。
此時此刻,他就是一尊練氣仙。
因為有所準備。
所以,他清楚的聽到了一切。
有大仙隕落,于是化作人間。
原來如此。
嘶!
一切都明了了。
難怪,人間修行,一品就可借用浩瀚自然之力,宗師比肩鬼神,駕馭天地力量。
還有練氣如仙,十絕仙術,這般如同真正仙法般的可怖力量。
原來,這里天殘地缺,沒有輪回,并非真正的人間,只是秘境,洞天,福地……
或許,只是某件至寶,燃燒的燭火,其上點綴的寶珠。
“原來,這就是人間的真相。”
“難怪,練氣可為仙,練氣登頂,再無仙路;難怪人壽百年,宗師不例外,練氣仙也不例外。”
“難怪能誕生出三尸法,十世身,靈胎術這種逆轉生死,不死不滅的十絕仙術堪稱真正的神仙之法……”
“我甚至懷疑,人間沒有輪回,所以生者復蘇,顯得格外容易,原來竟然是真的,天殘地缺,根本不是真正的人間,又何來輪回一說……”
“所謂仙臨?!?/p>
“就是真正人間的修仙者,降臨了……”
這一刻,蘇辰明了了一切。
他沉默了。
望向了皇宮,登天樓底,哪一座深淵當中的古老青銅門。
那名為曉的怪物,瘋瘋癲癲,仍在重復那一句話。
“吾叫曉。”
“少年,吾觀你資質不凡,可有興趣,隨吾修極境?”
良久。
它像是想要醒來,眼中略過清明,痛苦的掙扎著。
“唯有極境,才能讓此界融于人間,否則,大劫將毀去一切……”
“時間不多了……”
只是在這深淵,沒有人能聽見他的提醒,也不可能有人信一個怪物的話。
很快。
曉又變成瘋癲怪物的模樣,重復著那一句話。
“少年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