稷下學宮,忘憂軒內,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伴著清晨的微風,在竹影間悄然彌漫。
國手范夏士獨自端坐于棋盤前,并未落子,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面前的棋盤。
上面已落了幾子。
正是那天李若薇的開局。
李若薇下的棋,雖在后期因力有不逮而落敗。
但其開局的思路,卻如同一扇全新的大門,在范夏士眼前敞開。
尤其是那簡單直接,卻又霸道無比的“點三三”,徹底顛覆了他六十年來對“角”的認知。
棋道,向來追求“厚勢”,講究“外王”。
先筑起堅不可摧的壁壘,再徐圖向中腹擴張,這是南虞棋壇數(shù)百年來奉為圭臬的真理。
可這新棋路,卻反其道而行之,開局便如一把尖刀,直插對方腹心,寧可舍棄外勢,也要先將最實在的利益撈到手中。
這種以效率和實利為先的理念,粗看野蠻,細思之下,卻蘊含著一種大道至簡的恐怖。
范夏士這幾日廢寢忘食,反復推演,越是研究,便越覺其中奧妙深不可測。
李若薇只是個“學生”。
教她這棋的“老師”陳木,下起棋來,會不會有更多新東西?
范夏士越想越期待。
“山長,有位姑娘求見,說是您的學生?!?/p>
一名學宮弟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。
范夏士從沉思中回過神來,精神一振,連忙道:“快,快請她進來!”
片刻后,院門被推開,走進來一對男女。
男子身形挺拔,但面容普通,眼神沉靜,像個闖蕩江湖多年的刀客。
女子身段窈窕,面貌亦是尋常,氣質溫婉,似是哪家的小家碧玉。
兩人并肩走來,看上去就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夫妻。
卻不是范夏士以為的李若薇和陳木。
你們誰啊?
范夏士的眉頭微微皺起,眼中閃過一絲疑惑。
正要開口詢問,那溫婉女子盈盈一笑,屈身行禮,聲音如黃鸝出谷,清脆悅耳:
“老師,學生若薇,叨擾了?!?/p>
聲音還是那個聲音。
范夏士一怔,旋即恍然大悟,指著她,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:“你這姑娘……竟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?!?/p>
他再將目光投向一旁的陳木,后者也抱拳一禮:“晚輩陳木,見過山長?!?/p>
范夏士捋了捋花白的胡須,目光中帶著幾分了然:“是因為崔景那小子?那日老夫便怕他生事,沒有聲張,想來還是給你們添了麻煩?!?/p>
“些許小事,山長不必過慮?!?/p>
李若薇輕描淡寫。
范夏士點了點頭。
這番氣度,遠非當年那個連夜逃離京城的少女可比。
看來北境的風霜,當真磨礪人。
又或者,是陳木給她的自信?
“坐吧?!?/p>
范夏士招呼二人坐下,親自為他們斟上熱茶,神色也隨之變得嚴肅起來。
“正事要緊。昨日陛下在朝堂之上,談了余將軍的事?!?/p>
“各方勢力的態(tài)度,和預想一樣。只是……”
范夏士輕嘆一聲,眉宇間染上一抹憂色:“六皇子性情剛烈,在朝堂上公然為余將軍說話,此舉看似仗義,實則犯了圣上的大忌。”
“非但沒能幫到余將軍,反而讓圣上心中更加警惕,只怕……”
他沒有把話說完,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。
皇帝本就多疑,崇尚制衡之術。
六皇子這般沖動行事,只會將余家推向更危險的境地。
李若薇秀眉微蹙。
牽扯到皇子之爭。
這事,更復雜了。
“不管怎樣,陳木你現(xiàn)在能夠做的,就是站到臺前,讓滿朝文武,讓陛下,都看到你的分量?!?/p>
“這個分量,不僅是武功,更要有文治,千軍易得,一將難求。你要證明你不僅勇猛,還有能當將軍的氣度和謀略?!?/p>
“只有如此,你才或許能影響余將軍的結局。”
范夏士沉吟道。
陳木緩緩點頭:“晚輩明白。”
范夏士想了想,又道:
“三天后,便是九月初九重陽節(jié)。按照慣例,會在曲池舉辦賞菊大會,屆時京中所有叫得上名號的文人雅士、世家子弟都會參加。我們就在那里,擺下一局棋?!?/p>
“屆時,老夫會邀請京城所有棋道名家觀戰(zhàn)。你就在萬眾矚目之下,贏了老夫這個所謂的‘棋圣’?!?/p>
“到那時,‘北境英雄,文武雙全,棋道通玄’的名聲,一夜之間便可傳遍京城。有此大勢在身,分量就重了?!?/p>
范夏士這番布置,可謂是將“造勢”二字,運用到了極致。
“不過先說好,我絕不會故意讓你,正相反,我會全力以赴?!?/p>
范夏士話鋒一轉,這事關于他的名聲和道心。
“能否贏我,要看你的本事?!?/p>
他隨手遞過一本厚厚的冊子,道:“這是老夫近年來的棋譜,你可回去研究研究?!?/p>
陳木正要道謝,范夏士又擺擺手道:“這是為了公平,你的開局,我也會仔細研究?!?/p>
“很公平?!?/p>
陳木笑笑,接過棋譜。
正說到這里,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清脆的腳步聲,人未到,聲音先至:
“老師!老師!您快幫我想想辦法呀!”
一道俏麗的身影如旋風般沖進來。
來人身著一身明媚的鵝黃色窄袖短衫,下罩著一條水綠色的百褶羅裙,裙擺隨著她急促的步伐輕輕搖曳,如同漾開的春水。
她烏黑的秀發(fā)梳成了兩個嬌俏可愛的雙丫髻,髻上簡單的幾顆珍珠流蘇隨著她的動作叮當作響,更添了幾分活潑靈動。
因跑得急了,她白皙的臉頰上染著兩團活潑的緋紅,一雙水靈靈的杏眼睜得大大的,菱唇微微嘟著,清清楚楚地寫滿了四個字:
“我不高興?!?/p>
她一眼便看到了范夏士,徑直跑到他跟前,拉著他的衣袖,連連搖晃,撒著嬌:
“老師,您幫我跟父皇說說情,讓我出宮去吧!我……我還要去找陳木呢!”
她這幾日被皇帝下了禁足令,悶在宮里,哪里都去不了。
更讓她生氣的是,父皇竟將她最信任的護衛(wèi)青鳶也調走了,換來一個整日板著臉、不茍言笑的老太監(jiān)。
今天她好不容易尋了個學棋的由頭,才得以跑來找范夏士求助。
一口氣把話說完,她才注意到屋子里還有兩個外人,歪了歪腦袋,好奇地問道:
“老師,這兩位好眼生。不是學宮里的人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