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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0章 這個世界有兩個大明

朱厚熜拍了拍少年肩膀,溫和笑道:“不久的將來,就是別人遵你的旨了,怎么樣,是不是想想就覺得很威風(fēng)?”

少年躊躇片刻,微微搖頭。

朱厚熜驚詫。

哪怕是他,哪怕當(dāng)初內(nèi)有張?zhí)?,外有楊廷和,苦不堪言的階段,他也一樣對皇位皇權(quán)有強(qiáng)烈的渴望。

孫子比當(dāng)時的自已還要小,且有皇爺爺、父皇鋪路,又怎會一點感覺都沒有?

“是實話嗎?”朱厚熜斜睨著少年。

朱翊鈞點點頭說:“皇帝又不是耍威風(fēng)的,也不是沉迷享樂的,皇帝是要做事的,是要為國為民為天下……又有什么好向往的呢?”

朱厚熜怔然半晌,苦笑感慨:“這可真是越容易得到,越不懂的珍惜啊……唉,你可別學(xué)武宗皇帝?!?/p>

少年略感驚詫,遲疑道:“大明軼聞錄中,皇爺爺您不是說武宗皇帝也稱得上一位有為的皇帝嗎,還說讓孫兒學(xué)習(xí)武宗皇帝的長處……這會兒咋又不讓學(xué)了啊?!?/p>

朱厚熜默了下說:“我是不讓學(xué)他的不把皇帝當(dāng)回事?!?/p>

“孫兒不太明白皇爺爺?shù)囊馑?。?/p>

“就是……別太通透了,不然人生豈不無趣?”

朱翊鈞:“?”

“呃……”朱厚熜一時也不知該咋說,醞釀了好一會兒,才悶悶道,“既然做了皇帝,就不能輕易撂挑子,懂嗎?”

少年愕然又好笑,再次道:“臣遵旨?!?/p>

見祖孫倆整挺好,李青撂下筷子,說道:“你們爺孫聊吧,我進(jìn)宮一趟。”

“先生要進(jìn)宮?”

“不用緊張什么,我進(jìn)宮可不是去找你父皇茬的?!?/p>

朱厚熜頷首道:“去吧,解鈴還須系鈴人,這件事上,我這個當(dāng)?shù)囊膊蝗缒?。?/p>

頓了頓,“不管怎么說,自載坖登基至今的表現(xiàn),絕對在及格線以上,說句優(yōu)秀也不為過,要是因為一句話就對他全盤否定,未免太過不公?!?/p>

李青嗤笑道:“你當(dāng)我是你?心眼比針尖還??!”

老道士難得沒有氣惱,連連附和道:“對對對,你心眼兒可大了,不僅大,還多,不僅多,還黑……黃錦,黃錦你快來一下?!?/p>

李青狠狠瞪了他一眼,沒有動粗,徑直走了出去。

乾清宮。

朱載坖神色沉靜,手持奏疏卻目無聚焦。

愈發(fā)明媚陽光照在紙窗上,使得大殿愈發(fā)敞亮,連帶著奏疏紙張都白得有些晃眼。

“啪”的一下,朱載坖合上奏疏,接著,他站起身來,走了幾步,來到邊上的窗戶前,信手推開了窗戶。

燦爛陽光一下子涌進(jìn)來,鋪滿他的面容,以至于晦暗的面色似乎也明媚了一些。

朱載坖瞇著眼,享受著和煦的溫暖……

“把窗戶都打開?!?/p>

站殿太監(jiān)低低應(yīng)了聲“是”,忙輕輕巧巧的打開一扇扇窗戶……

不多時,大殿敞亮了,也更通透了。

朱載坖轉(zhuǎn)過身,看著這偌大的宮殿,忽然覺得陌生。

十年了,

十年的時間里,他似乎從未欣賞過,亦或說留意過這里的一桌一椅,一墻一柱……

朱載坖看向御書案,那里堆砌著厚厚的奏疏,陽光下,他看到了空蕩蕩的龍椅上坐著一道虛影,正皺著眉頭批閱奏疏……

拿起,展開,批注,放下……周而復(fù)始。

朱載坖就這樣怔怔審視著第三視角下的自已……

這一刻,他似乎跳脫了出來,超然了世外。

許久許久,目眩神離。

“委屈嗎?”一道溫淳的聲音響起。

朱載坖視線轉(zhuǎn)移,瞧了李青一眼,又瞧向原處,盯著空蕩蕩的龍椅,以及龍椅前的御書案、御書案上的奏疏,久久不言。

“十余年前,那里坐著你的父皇?!?/p>

“五十余年前,那里坐著武宗皇帝?!?/p>

“再往前十六年,那里坐著孝宗皇帝?!?/p>

“再十八年前,是憲宗皇帝?!?/p>

“再二十余年前,是中宗皇帝?!?/p>

李青輕聲說著,“永樂,洪熙,宣德,正統(tǒng),景泰,成化,弘治,正德,嘉靖,還有你隆慶……不只是你一人?!?/p>

朱載坖眼眸微微眨動了下,龍椅上,御書案前的虛影一下子擴(kuò)散開來,分裂成了好多個,卻全擠在一張龍椅上,共用一個御書案……

他們的軀干完全重疊,他們的手臂卻相對獨立,就像是大樹干上長出的許多枝丫……

良久,

朱載坖收回目光,垂下頭,默然道:“坖,不敢委屈?!?/p>

“先生?!?/p>

“你說?!?/p>

“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?”朱載坖問。

李青微微搖頭:“沒有失望,相反,你很優(yōu)秀。”

“安慰?”

“非也。”李青說道,“你之過非你之過,事實上,你能做到這一步,已屬難能可貴?!?/p>

“難能可貴?”

“難能可貴!”李青喟然一嘆,“為帝者,常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。平心而論,我又何嘗不是如此?常以我之大私為帝王之大公,時代使然,非你之過?!?/p>

朱載坖默然。

“我不明白?!?/p>

“不明白什么?”

“大權(quán)獨攬也好,逍遙快活也罷,亦或鳩占鵲巢……于先生而言,這些即便不是唾手可得的易事,也絕非什么難事……”

朱載坖輕輕道,“古往今來,帝王何以多昏庸?真的是天性昏庸嗎,其實不然,只是墮落的成本太低,收益太大,太難以把持……以先生的本事和能力,只要想,比皇帝還要快活許多許多,可先生卻沒有那樣做,堅持了一年,十年,百年……十余朝下來,初心未改,為何?”

李青正欲說話,

朱載坖搶先開口:“要是先生想說,窮則獨善其身,達(dá)則兼濟(jì)天下……這種話,先生還是不要說了,我非是不信,我是不信只這一個信念,便支撐你兩百年而不變?!?/p>

朱載坖:“我就想知道,先生何以如此?”

“何以如此嗎……”李青捫心自問。

許久,

“我給你講個故事吧?!?/p>

朱載坖點了點頭。

“其實,這個世上有兩個大明。一個想千秋萬代,一個想人人如龍;一個致力于皇權(quán)永固,一個致力于以民為貴;一個欲以天下供養(yǎng)一家;一個欲以一家反哺天下……”

李青怔然說道,“那個想千秋萬代的大明,歷經(jīng)十六帝之后轟然而崩……”

“那個想皇權(quán)永固的大明,寒了民心,亡了社稷……”

“那個以天下為私產(chǎn)的大明,末了,一分私產(chǎn)也沒能保住……”

“一根繩子,一棵歪脖子樹,終結(jié)了那個大明。”

李青輕輕說著:“那個大明的第十六個皇帝,殉國前的遺言是——自去冠冕,以發(fā)覆面,任人分尸,勿傷百姓?!?/p>

“悲壯嗎?”

“悲壯!”

“體面嗎?”

“體面!”

“可卻沒人與之共情……”

李青幽幽嘆息,“你問我何以如此,大抵就是如此了?!?/p>

朱載坖忍不住問:“再后來呢?”

“再后來啊,異族入主了中原,其惡猶勝元?!?/p>

不知怎地,朱載坖明知這只是個故事,卻有種難言的悲傷與憤恨,胸腹之間的郁氣橫沖直撞,怎么也平復(fù)不下來……

最終,朱載坖近乎咬著牙說:

“先生講的這個故事,真令人惱火啊?!?/p>

李青深以為然地點點頭,說:“是啊,真令人惱火……”

“這樣的朕,又是否令先生惱火?”

“說一丁點沒有,你自已也不相信,不過說實話,我完全能夠理解。”李青嘆息道,“不說你,縱是你父皇那樣的人,都無法接受,你如此,再正常不過?!?/p>

“父皇……父皇比我大度的多?!?/p>

李青輕輕搖頭道:“不是大度,而是聰明,你父皇只是兩害相權(quán)取其輕罷了。”

“如若我不聽先生的,這個大明就會變成那個大明?”

“不會了?!崩钋嗳鐚嵳f道,“太祖聽了,太宗聽了,仁宗聽了……除了建文,以及英宗淘氣了一下之外,直至你父皇,都聽了,即便你不聽,大明也不會是那個大明了?!?/p>

朱載坖默然良久,問道:“先生說那個大明以天下為一家之私產(chǎn),敢問先生,歷代王朝又有哪個骨子里不是如此?”

“是,骨子里都是如此,可結(jié)果也顯而易見,不是嗎?”

朱載坖無言以對。

李青沒有苛責(zé),只是說道:“其實,你早就有了答案,有了選擇,不是嗎?”

“是啊,可真捅破了這層窗戶紙,我實難心平氣和……”

“理解?!崩钋鄿睾偷溃暗饶憬涣税?,不妨出去走走,散散心,去好生體驗一下這如日中天的大明?!?/p>

“我……可以嗎?”

“當(dāng)然可以,為什么不可以呢?”李青微笑說道,“你也為這個大明做出了杰出貢獻(xiàn)啊?!?/p>

朱載坖慘然一嘆:“我只是照本宣科罷了?!?/p>

“并不是?!崩钋嘀噶酥赣鶗?,“這十年來,你又何嘗懈怠過呢?”

朱載坖怔然……

“一直以來,我們都在刻意回避,不去主動觸碰這根刺,可這根刺早晚要拔,必須要拔……”

李青悵然一嘆,“我之所以選在當(dāng)下,也是因為等不了了,至少……你現(xiàn)在還有父皇,你還有依賴,再等……我亦不忍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