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寶微微一笑:“伯父,這邊請。”
朱厚熜緩步跟上。
二人來到北墻最大的書架前。
李寶踩著木梯,取下擺放在最上方的木箱,拿出鑰匙打開銅鎖,珍之又珍取出其中之物,雙手奉上。
“這是……?”
“伯父一觀便知。”李寶姿勢不變。
朱厚熜接過,掀開蓋著的紅綢,是一冊極薄的冊子,封面上書著五個(gè)大字——
《永樂大典序》!
朱厚熜怔了一怔,呼吸陡然急促,強(qiáng)忍著激動(dòng),輕之又輕地翻開……
【朕惟帝王之治,必本于道,道之顯者,莫重于經(jīng)典。
蓋六世之經(jīng)文,圣賢垂訓(xùn),千古不刊之典也。后世典籍漸繁,百家競起,雖各有依據(jù),然散漫無統(tǒng),朕嗣鴻基,夙夜兢業(yè),欲以文教化成天下……
自伏羲氏始畫八卦,通神明之德,類萬物之情,造書契以易結(jié)繩之治……
朕嗣承大統(tǒng),勔思纘述,尚惟有大混一之時(shí),必有一統(tǒng)之制作,所以齊政治而同風(fēng)俗,序百王之傳,總歷代之典……
夫書之繁,浩如煙海,學(xué)者窮年不能遍覽,況帝王日有萬機(jī),何暇周知?故命諸翰林學(xué)士廣采眾本,詳加校準(zhǔn),分門別類,統(tǒng)為一書。自經(jīng)史子集,至于天文,地志,陰陽,僧道,技藝之言,備輯為一書,毋厭浩瀚繁,務(wù)求完備,以資治道……】
朱厚熜瞧著永樂大典序言,望著成祖文皇帝的手書,眼睛眨也不?!?/p>
這一刻,這一個(gè)又一個(gè)文字,就好似活了一般。
這一刻,朱厚熜看到了昔年修撰永樂大典的盛況,永樂皇帝君臨天下,一字一言振聾發(fā)聵,于奉天殿久久回蕩……
這一刻,朱厚熜好似也穿越了歷史長河,去到了永樂朝,親眼見證了祖宗的風(fēng)采……
一字一言,言猶在耳。
許久許久……
朱厚熜輕輕合上,又拿紅綢將其包好,小心放于木箱之中,緩緩閉上眼,久久不語。
李寶不言不語,安靜的等著他平復(fù)心情。
良久,
朱厚熜幽幽吐出一口氣,道:“大典保管的很好,辛苦了?!?/p>
“伯父言重了。”李寶笑了笑,道,“成祖皇帝修撰永樂大典的用意,便是上書的‘以資治道’四字,而這點(diǎn),早在永樂朝時(shí)期就已做到了。”
“滄海桑田,??菔癄€,時(shí)間長河綿延不絕,獨(dú)種在人心,才可永垂不朽?!?/p>
李寶深吸一口氣,道:“小寶斗膽,即便今日李家起一場大火,這大典付之一炬,這大典就真的付之一炬了嗎?”
“呵呵……確是這個(gè)理兒?!敝旌駸袉∪皇Γ霸趺?,舍不得?”
“這自然不是,小寶只是闡述事實(shí)而已?!崩顚気p笑道,“前人之作,我輩后人自當(dāng)珍之又珍,然,當(dāng)重其神也,而非其形也?!?/p>
“說的不錯(cuò),不過,這大典我還是要帶走?!敝旌駸姓f。
李寶頷首道:“本就是伯父家的,伯父帶走合情合理,不過這大典正本著實(shí)多了些,容小寶準(zhǔn)備一二?!?/p>
朱厚熜不置可否的笑了笑,轉(zhuǎn)眼又瞧見旁邊的書架頂層,也擺放著一排小箱子,其規(guī)格材質(zhì)與儲存《永樂大典序》無二,好奇問:
“那些是什么?”
“列祖列宗賞賜李家的丹書鐵券?!崩顚氄f。
“丹書鐵券啊……”朱厚熜釋然,隨即失笑道,“李家還用得著這個(gè)嘛?”
李寶干笑道:“祖宗所賜,李家怎敢怠慢?”
“嗯…,我既然來了,這大典正本我必須帶走,不過你也不用準(zhǔn)備了?!敝旌駸械坏溃坝罉反蟮涫怯罉坊实鬯?,是真是假,自然是永樂皇帝說了才算?!?/p>
李寶呆了呆,繼而明悟話中深意,深深一揖,道:
“太上皇圣明。”
這次朱厚熜沒糾正他的稱呼,自顧自地瀏覽起永樂大典正本……
李寶安靜作陪……
其實(shí),無論是這正本,還是嘉靖副本,亦或是民間流傳拓印本,其內(nèi)容都是一模一樣的,沒有任何區(qū)別。
早在永樂大典修撰完成之時(shí),朝廷就大規(guī)模拓印,大規(guī)模出售……
上至達(dá)官顯貴,下至文人商賈都有收藏,再算上私下的相互謄抄,更是不計(jì)其數(shù)。
正如李寶所說,永樂大典早在永樂朝時(shí),其神就已經(jīng)傳承下來了,至于這其形……是重要,卻也沒那么重要了。
最終,朱厚熜放棄了帶走這滿屋子永樂大典正本的打算。
不是怕麻煩,也不是怕帶回去保管不安全,而是覺得沒必要了。
不過,朱厚熜把成祖文皇帝的手書帶走了。
因?yàn)槌勺媸謺摹队罉反蟮湫颉罚攀怯罉反蟮湔镜摹瘛?/p>
帶走了這個(gè),就等于帶走了永樂大典正本……
~
小院兒。
“李青,我回來了?!敝旌駸行那椴诲e(cuò)的喊了一嗓子。
書房,李青從窗口探出頭來,問道:“與李寶談妥當(dāng)了?”
“我已經(jīng)帶回來了?!?/p>
“?。俊?/p>
李青直接從窗戶跳了出來,氣郁道,“你這也太胡來了,一部永樂大典何其繁多,我這小院兒……嗯?這不是你的做事風(fēng)格啊,你這老小子尋我開心是吧?”
說著,就要揍人。
老道士連忙道:“馬上就要見海瑞、趙貞吉了,你冷靜一下。”
“好啊,等回來我再揍你?!?/p>
“……就知道粗魯。”朱厚熜無語道,“你贏了,我不打算再走永樂大典正本了。”
李青一奇:“早上還勢在必得,不給撒潑……這又是為何???”
“還能為何,你的寶貝孫子太能說會道了唄?!敝旌駸衅财沧欤罢媸莻€(gè)小人精?!?/p>
李青呵呵道:“這話別人說我信,不過你嘛……你還能吃虧?”
“啊哈哈……我是帶走了一樣?xùn)|西,喏,就是這個(gè)?!敝旌駸袕膽阎腥〕鲆晃镌诶钋嗝媲盎瘟嘶?,又迅速收回懷中。
老道士動(dòng)作很快,又被紅綢包裹著,李青也不知里面是何物,不過大致也能猜出來。
“你拿的是老四手稿?”
“放肆!”朱厚熜瞪眼道,“叫太宗!”
“不是成祖嗎?”
“你……你就氣我吧?!崩系朗繜o可奈何,哼道,“我就帶走這一樣?xùn)|西,也不算是大典正本,你總不能再反對吧?”
“瞧你這話說的,你就全帶走,我也不會反對啊?!崩钋鄾]所謂的說。
“真帶走了你又不開心……”朱厚熜咕噥了句,“黃錦,咱們走。”
可算是重歸于好了……黃錦樂呵呵點(diǎn)頭,不忘回頭叫上李青——“李青,你攢的局,少了你可不行?!?/p>
李青不疾不徐地邁動(dòng)步子,心里想的卻是——這手稿正本就給他吧,不過我得空也得臨摹一份出來,不然就不完美了。
~
威武樓,雅間兒。
海瑞、趙貞吉已等候多時(shí)。
朱厚熜笑呵呵地第一個(gè)走進(jìn)來,掃了眼桌面,打趣道:“就光喝茶???”
二人忙起身作了一揖,由于李青交代過,且這里到底是酒樓,索性就不稱呼了。
“都坐吧?!?/p>
二人稱是,卻不動(dòng)作。
朱厚熜走至主位坐了,李青也隨之坐了,二人這才落座。
“黃錦,你也坐啊?!?/p>
黃錦見主子也點(diǎn)頭,遲疑了下,也落了座。
李青這才喊道:“天字一號雅間客齊,上菜?!?/p>
少頃,酒樓伙計(jì)呈上已經(jīng)準(zhǔn)備就緒的招牌酒菜,而后退了出去……
李青側(cè)耳聽了聽,道:“可以了?!?/p>
海瑞,趙貞吉暗暗松了口氣,準(zhǔn)備補(bǔ)上大禮,卻被提前打斷。
“無需拘禮,我這次是微服私訪,召集你二人來也不是為了公務(wù),只是想見一見你們而已,都放輕松些?!?/p>
二人稱是。
“先吃菜,吃飽喝足再說?!?/p>
“是?!?/p>
二人等太上皇吃上了,這才往碗碟里布菜……
半刻鐘之后,朱厚熜放下筷子,問道:“趙卿,明陽學(xué)院的事如何了?”
兩人立時(shí)也放下筷子,趙貞吉恭敬回道:
“回太上皇,基本竣工了,請?zhí)匣手甘??!?/p>
“不用緊張,我沒什么指示,嗯……對陽明心學(xué),你怎么看?”
趙貞吉斟酌著說:“陽明心學(xué)的最大價(jià)值不在陽明心學(xué)本身,而在于它有重塑孔孟儒學(xué)的能力,亦或說,它是孔孟儒學(xué)的補(bǔ)充,以此為切入點(diǎn),利遠(yuǎn)大于弊?!?/p>
朱厚熜嘆道:“可朝廷將王學(xué)定義為了邪說,就注定了其無法廣泛傳播,對吧?”
“???這……”趙貞吉摸不準(zhǔn)太上皇意欲何為,一時(shí)僵在那兒。
好一會兒,
“臣愚鈍?!?/p>
“那我直說了,你以為朝廷收回對王學(xué)的評斷,如何?”
趙貞吉又是一驚。
“無需惶恐,有什么就說什么,說什么都恕你無罪?!?/p>
“是。”趙貞吉稍稍放松一些,訕然道,“說實(shí)話,臣也不知道會如何,不過,永青侯定然比臣看的遠(yuǎn)?!?/p>
李青吃菜喝酒,頭也不抬的說:“太上皇問你呢?!?/p>
趙貞吉苦笑著望向李青,嘆道:“永青侯是陽明先生的至交好友,永青侯面前貞吉怎敢班門弄斧?”
“李青是李青,你是你。”朱厚熜淡然道,“李青于心學(xué)一道的造詣是極高,卻不具普適性,而你,你趙貞吉才能代表絕大多數(shù)讀書人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