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階上。
一大一小背對著檐下長廊,挨著坐在一起。
“不開心?”
“也不是?!鄙倌陳瀽灀u頭,“只是有些……無所適從。”
“正常。”李青微微笑道,“皇帝登基前夕都這樣?!?/p>
“都這樣?”
“嗯,你的列祖列宗們要登基那會兒,跟你此刻差不多,驚喜,彷徨,無措……”李青望著天空盡頭,悠然道,“不同在于他們的驚喜多一些,而你……彷徨多一些?!?/p>
少年微微仰起臉,歪著頭問:“這是否說明我更有責任心呢?”
李青瞇眼而笑,連連頷首。
少年也笑了一下,可也只笑了一下。
“干嘛悶悶不樂,真覺得自已被拋棄了???”李青打趣。
少年青澀的面容上浮現出一抹慚愧之色,怔怔道:“李先生,我好像沒有我想象的堅韌不拔。”
“怎么說?”
“之前在連家屯的時候,在關外的時候……包括最近,我也一樣敢為天下先,可此時此刻,我……我卻生了怯懦之心,我是不是很沒出息???”
李青啞然失笑,溫和道:“不是沒出息,只是太想有出息了才會如此?!?/p>
“這樣么……可我為什么有點慌呢?”
“做了皇帝就不慌了!”
“真的?”
“當然!”李青說道,“我雖然沒吃過豬肉,可豬跑還是見過的,見過不止一次?!?/p>
“不要用諧音開玩笑!”少年氣鼓鼓的說,而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……
遠處,張居正遠遠瞧著這一幕,也不急著上前催課,十分有耐心。
當然,也不用再為太子上課了。
太子馬上就要實操了。
良久,
少年緩緩站起身,朝遠處的張居正喊道:“張大學士怎么不過來???”
遠處的張居正躬了躬身,邁步走來……
“參見太子殿下,見過永青侯?!?/p>
李青微微點頭。
朱翊鈞說道:“今日事今日畢,上午去皇宮落下的課程,下午一并給補上吧?!?/p>
張居正微笑搖頭。
“?”
“太子殿下,已經不需要了?!睆埦诱f,“殿下更需要靜一靜,平復心緒!”
“你也知道了?”
“是,皇上回宮前與臣說了?!?/p>
朱翊鈞呼了口氣,點點頭說:“近一年來,張大學士也辛苦了,去通知一下詹士府的人,一并散了吧,這兩日都好好歇歇?!?/p>
張居正躬身稱是,又向李青頷首示意,轉身欲走之際,忍不住道了句:
“國運隆而廟堂清,又何懼哉?”
朱翊鈞一怔,旋即笑了下說:“言之有理?!?/p>
張居正不再多說,告退離去……
“又何懼哉!”少年又重復了一遍,負面情緒逐漸消弭,忽的一笑,“先生,陪我走走吧?!?/p>
李青拍拍屁股站起身,向前走去……
少年緩步跟上……
“先生?!?/p>
“嗯?!?/p>
“你心里藏著許多事吧?”
“算是吧?!?/p>
“你是怎么處理的???”
“我不是教過你嗎?”李青悠然說,“走一步,再走一步……亦可稱之為——心外無物。”
少年怔了一怔,嘆道:“我還真是矯情?!?/p>
“人之常情嘛?!崩钋嗖簧踉谝獾恼f,“人都有感性的一面,沒什么可丟人的,更犯不上羞恥?!?/p>
少年怔然。
接著,整個人都輕快了起來,嘻嘻笑道:“先生這是安慰我,還是給自已找補?。俊?/p>
“呵,調皮……”
又走了一陣兒。
“先生,我得回去了?!?/p>
“回皇宮?”
“東宮!”少年說。
李青眸中笑意更甚,“嗯,去吧?!?/p>
……
連續(xù)兩日的針灸+真氣調理,朱厚熜再不復之前的半死不活。
“總算是活過來了啊……”朱厚熜吐出一口抑郁之氣,整個人容光煥發(fā)。
李青沒好氣道:“這是什么話?搞得跟你……”
“不要說不吉利的話!”黃錦提前打斷。
李青咂了咂嘴,沒再說下去,轉而問:“直接去金陵?”
“直接去金陵!”
“前太子的事……你怎么想?”
朱厚熜哂然一笑,道:“見不得光,卻并非見不得人?!?/p>
頓了頓,“老大是老二的解藥,沒必要隱瞞,也該讓他知道了?!?/p>
李青略一沉吟,頷首道:“你比我更了解你兒子,你既如此想,那便如此吧?!?/p>
“接下來,你得聽我的!”朱厚熜強調,語氣傲然且不容置疑。
黃錦連忙幫腔道:“對對對,都聽太上皇的。”
李青翻了個白眼兒,沒反駁。
見此,朱厚熜更為暢快,披上寬大道袍,踢踏著棉鞋走至茶桌前,為自已倒了一杯茶,飲上一大口,緩緩吐出茶香之氣,悠然道:
“個中滋味兒,其妙無窮啊……”
李青撇了撇嘴。
“翊鈞回的是東宮?”朱厚熜轉過頭問。
“嗯?!崩钋嗫床粦T老道士此刻的作態(tài),惜字如金。
朱厚熜笑意更濃,自得道:“果然好圣孫?!?/p>
“是你比強。”
“你覺得這樣會讓我生氣?哈哈……想多了,我開心來來不及呢。”老道士一臉欠揍的賤笑道,“失算了吧?”
“無聊?!崩钋嗪谥樀?,徑直往外走。
“都傍晚了,你干嘛去啊?”
“關你屁事?!?/p>
“……行吧行吧,那什么,你之前煉制的丹藥我就不吃了啊?!敝旌駸谐钋啾秤昂?。
“隨便你?!?/p>
“嘿?”朱厚熜瞧向黃錦,哈哈道,“瞧瞧李青吃癟的樣子……”
黃錦干笑笑,也不接話茬。
“真沒勁兒?!敝旌駸械闪它S錦一眼。
“呃呵呵……太上皇,咱們是乘蒸汽船,還是蒸汽鐵軌車啊?”
朱厚熜又是一樂,想了想道:“還是坐蒸汽鐵軌車吧,從順天直達應天……嗯,修都修了,自然要好生利用才是?!?/p>
黃錦咧嘴樂了下,順勢問道:“太上皇,那奴婢去收拾一下?”
“收拾什么?”
“換季穿的衣服啊,馬上就換季了,江南這會兒估計都花紅柳綠了呢,咱們穿的這些,到那邊就不合適了?!?/p>
“還是朕的大伴細心……”朱厚熜大樂,“去吧去吧?!?/p>
接著自語道:“我也得準備準備了……”
~
東宮。
夜幕降臨,亮起了一盞又一盞燈籠。
司禮監(jiān)秉筆陳洪,指揮著奴婢們忙個不?!?/p>
少年立在檐下,瞧著這一幕,既無喜色,也無憂色,怔怔出神。
明日就要登基了。
少年并不緊張,也不興奮,只是有些惆悵。
這就要做皇帝了嗎?
受國之垢,是謂社稷主;受國不祥,是為天下王……少年怔怔想著,也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兒。
少年抬頭望天,夜色如幕,星光璀璨。
他抬起手臂,張開還不算大的手掌,朝著夜空中一顆最閃耀的星辰抓了一下,似是抓入了掌心,小心揣入懷中。
‘敢嗎?’
‘有何懼哉?’
昔日的一問一答,今日的自問自答。
少年倏然一笑。
這時,陳洪喜氣盈盈地走來,諂笑道:“殿下,要不再試一試袞冕禮服吧?”
少年擺了擺手,“忙差不多就散了,明日都還要早起呢?!?/p>
“哎,是,殿下仁德……”陳洪連著奉承了幾句,這才告退,還沒走幾步,轉眼瞧見永青侯走來,忙又躬身行禮一禮,“咱家見過永青侯?!?/p>
聞言,剛抬頭再次仰望星空的少年,立即循聲望去,再次露出笑意。
“先生來了啊?!?/p>
“嗯,睡不著,就過來看看。”
“我還以為只有我睡不著呢。”少年微笑說。
李青啞然,朝著一邊走去。
少年邁步跟上。
二人來到一僻靜處,李青問道:“此刻什么心情?”
“說不清,道不明?!?/p>
李青失笑點頭,又問:“心里還發(fā)虛嗎?”
“虛倒是不虛,不過也沒好哪去?!鄙倌赀尤灰恍Γ斑€沒做過皇帝又哪里知道?試試看唄。”
“那就試試看?!?/p>
李青也望向夜空,隨即又說,“走,咱們上去瞧?!?/p>
少年點點頭,遞上手臂。
下一刻,二人立在房頂之上,燈光暗了些,星光亮了些。
李青一屁股坐了下來,取出腰間別著的酒葫蘆灌了一口,咂了咂嘴。
少年也順勢坐了下來,將手伸到了李青眼前。
李青把酒葫蘆遞給了他。
少年接過飲了一大口,還沒豪情萬丈,就齜牙咧嘴起來。
“這酒……嘖,端的辛辣……”
“二十文一壺還送個葫蘆,你還想瓊漿玉液???”李青自得一樂,“是辛辣,可滋味也足啊?!?/p>
少年也是一樂,點頭附和。
夜風習習,帶著涼意,少年胸腹暖暖,眸光明亮。
他干脆以手肘撐著瓦片,以半躺的姿勢仰觀星河,感慨道:“觀宇宙之無窮,渺滄海一粟……哪能一點不虛呢?!?/p>
頓了頓,“先生你呢?”
李青又灌了一口酒,呵著酒氣說:“我也一樣?!?/p>
“我就知道?!鄙倌赀肿煲粯?,忽然問,“明日的太陽會不會不太一樣?”
李青悠然道:“不知道啊,想知道明日的太陽是個什么樣子,明日抬頭瞧上一瞧就知道了?!?/p>
“嗯,這話在理!”
少年緩緩點頭,倏地起身。
李青忙扶了他一下,“做什么?”
“下去,睡覺?!?/p>
少年啟齒一笑,“明兒我還要早起呢?!?/p>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