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高玄殿。
馮保試探著問:“黃公公喚咱家來,所為何事???”
“馮公公最近很忙?”
“呃呵呵……黃公公凡有吩咐,馮保豈有不應(yīng)之理?”馮保干笑道,“在黃公公這里,馮保永遠(yuǎn)不忙,忙也不忙?!?/p>
雖然嘉靖皇帝駕崩了,可黃錦的分量仍是不可小覷。
不說新晉太上皇對其極為禮遇,單是一個永青侯,馮保就不敢不賣面子。
更何況,他馮保能有今日,多虧了人家黃公公昔日提攜,當(dāng)初內(nèi)書堂的諸多小太監(jiān)中,寫字好看的可不止他馮保一個。
于情于理,馮保都說不出拒絕的話。
馮保對黃錦一如當(dāng)初的尊敬,道:“黃公公但有吩咐,馮保能辦到定然辦,辦不到也會想辦法辦。”
黃錦笑了笑:“馮公公現(xiàn)在是司禮監(jiān)掌印,不說我早就不在司禮監(jiān)了,縱是在,咱們也是平級,談不上‘吩咐’二字。”
頓了頓,“不用緊張,這件事不會讓你為難,嗯…,準(zhǔn)確說,這件事對你也有益處,甚至可以說是一樁機(jī)緣?!?/p>
“機(jī)……緣?”馮保愕然。
黃錦含笑點(diǎn)頭:“投永青侯所好之事,算不算機(jī)緣?”
馮保又是一怔,繼而心頭狂喜,忙深深一揖,“請公公示下?!?/p>
“喏,就是這個。”黃錦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本,遞給馮保,“我的心得都在上面了,你多加練習(xí),好好掌握?!?/p>
“是是是……馮保一定不負(fù)黃公公栽培……”
馮保一邊應(yīng)承著,一邊緩緩展開,待瞧見其內(nèi)容,整個人都是一呆。
“這,這……”馮保愕然抬頭,“這是……烤薯心得?”
黃錦頷首道:“沒錯,永青侯就好這口?!?/p>
“……是?!瘪T保若有所思,將信將疑地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永青侯喜食烤薯,他也略有耳聞,知道黃公公不是拿他開涮。
不過,馮保卻沒什么信心。
“你別不當(dāng)回事兒啊?!秉S錦神色認(rèn)真,“你如今的地位已升無可升,如何保住當(dāng)下,如何長久才是你要考慮的,取悅永青侯不失為一個好辦法……”
馮保遲疑了下,嘆道:“黃公公,您說有沒有可能……永青侯不見得多么喜愛烤薯,甚至也不是您烤的有多好,只是……烤薯是您烤的?”
黃錦一滯。
馮??嘈Φ溃骸拔易匀幌嘈劈S公公一片好心,既是為了馮保,也是為了永青侯,可馮保終究只是馮保,新人終究不如舊人?!?/p>
黃錦沉默。
許久,
“只要味道一樣,還是能喚起美好回憶的,可能沒用,可能有用……總之,你又不損失什么,萬一呢?”
馮保正色道:“公公大恩,馮保銘記于心,終生不忘?!?/p>
“嗯……”黃錦輕輕呼出一口氣,“你先練練手,回頭我再手把手教你?!?/p>
“哎,好?!瘪T保珍之又珍地收起,勸道,“公公當(dāng)多多愛惜自個兒才是。”
黃錦只是笑了笑。
馮保暗嘆一聲,作了一揖,“公公保重,馮?;厝チ恕!?/p>
“慢走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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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俞,你說,皇上會同意嗎?”
胡宗憲望著不遠(yuǎn)處的皇宮,滿心躊躇,患得患失。
俞大猷大大咧咧道:“要是不同意,就不會讓咱們回京了,再說了,當(dāng)初永青侯也是點(diǎn)過頭的,皇上要是不同意,咱就把永青侯搬出來……”
“哎?不可!”胡宗憲忙打斷道,“少年天子正是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年紀(jì),拿永青侯壓皇帝,非但不會有效果,還會適得其反,切記,無論皇上準(zhǔn)不準(zhǔn)咱們退養(yǎng),都不可拿永青侯說事兒。”
俞大猷咂咂嘴,干笑道:“我不是要拿永青侯壓皇帝,我的意思是……當(dāng)初永青侯不是說了嘛,咱們要是干不動了,且無能人接手的話,他會頂上……”
俞大猷嘿嘿道:“永青侯的能力有目共睹,皇帝對永青侯,肯定比對咱們還放心!”
胡宗憲一怔,大點(diǎn)其頭:“倒也是忘了這茬……”
說著,緊了緊腰間的孝帶,叮囑道:“一會兒見了皇上,你少說話?!?/p>
“胡總督你這一路都說好多遍了……”俞大猷無奈道,“皇帝不點(diǎn)名讓我開口,我一字不說成了吧?”
胡宗憲瞪了他一眼,率先走上前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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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清宮。
“先生放心去忙,不用掛念這邊?!鄙倌暾f道,“如今局勢平穩(wěn),莫臥兒王國的賠款也開始賠付了,過不久就會有三百余萬兩到賬,大明先前大量囤積的商品,也在大批量銷往不列顛,朝廷的財政壓力不僅沒有進(jìn)一步惡化,還得到了有效緩解……”
李青抿了口茶,道:“你還挺自信?”
“干嘛不自信?朝廷有錢有糧,之前戰(zhàn)爭的影響,也在逐步消弭……”少年天子信心十足,“昔年財政壓力山大,廟堂風(fēng)氣不清,都安穩(wěn)度過來了,如今一片大好,自然自信。”
李青欣然頷首,叮囑道:“你越是自信,下面人越是心安,許多時候許多事,并不需要你這個皇帝親力親為,你是群臣,乃至大明天下的壓艙石,你越穩(wěn),大明越穩(wěn)。”
頓了頓,“改革之事,可以激進(jìn),卻不能表現(xiàn)的太急切,至少不能讓人看出來你很急。”
少年點(diǎn)頭。
“先生你只管忙,無需為我操心,等哪天你忙完了,閑下來了,有空的話,再來京師住一住……”
少年玩笑道,“興許那時候,我已經(jīng)長大成人,甚至有了孩子呢?!?/p>
李青試探問:“你以為這一別要許久才能再見?”
“這是事實(shí)?!鄙倌陣@道,“佛郎機(jī)還好,以先生的武力和智慧,并不需要花費(fèi)太多時間,可不列顛不同,雙方這次的合作注定是漫長的……”
少年忽然一笑,道:“先生是不是還想騙騙我啊?”
“呃……騙你什么?”
“騙我你并不會離開太久,好教我安心。”少年說。
李青一滯,苦笑點(diǎn)頭。
“不是我想騙你,實(shí)在是……這許多年來,你們朱家人,總是一副逮著我往死里用的姿態(tài),好似這大明,這朝廷,沒我李青就不會轉(zhuǎn)了一樣……”
李青怔然道,“從洪武朝就是這樣,一代又一代的皇帝,都恨不得把我拴在京師,哪兒也不去……為你們排憂解難,當(dāng)牛做馬,呵,搞得我都也習(xí)慣了……”
少年默然道:“以前,我不做評價,現(xiàn)在,不一樣了?!?/p>
“哦?哪里不一樣了啊?”
“我是皇帝了。我喜歡先生,可我不會依賴先生,先生不妨打個盹兒。”少年朝氣蓬勃,活力四射,一字一頓道,“看試手,治天下!”
李青望著青澀又成熟的少年,倏然一笑,連連道:
“不一樣了,是不一樣了……”
這時,外殿小黃門邁著小碎步走進(jìn)來,稟報道:“皇上,胡宗憲,俞大猷,求見。”
李青一怔,繼而恍然。
少年:“宣?!?/p>
小黃門稱是,匆匆退了出去。
約莫一刻鐘之后,胡宗憲、俞大猷隨之進(jìn)來,見李青也在,二人心下更喜。
“臣胡宗憲(俞大猷),參見吾皇萬歲。”
“愛卿平身?!?/p>
“謝皇上?!倍似鹕?,俞大猷直勾勾盯著李青。
朱翊鈞起身走至二人身前,喟然嘆道:“英雄也會老啊。”
二人心頭暖烘烘的,連連謙辭。
“兩位愛卿呈送進(jìn)京的奏疏,朕都是第一時間閱覽,從無遺漏……”朱翊鈞溫和道,“既然回京了,就好好歇一歇,不急著走?!?/p>
二人心頭一沉。
急性子的俞大猷直接將胡宗憲的叮囑拋到了九霄云外,趕忙道:
“皇上,永青侯說過,他會接手關(guān)外融合事宜!”
朱翊鈞啞然失笑:“永青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,如今融合漠北也到了尾聲,啟用永青侯不劃算……”
俞大猷還欲再說,卻被胡宗憲搶先打斷:“臣等,一切聽皇上安排!”
俞大猷又望了李青一眼,見其也沒有要說話的樣子,郁悶的不行,心道——難怪人送你外號李沒品,也太不講究了。
“兩位愛卿勞苦功高,如今年事已高,朕也不忍二位再久居苦寒之地,辛苦了這么多年,也該歇一歇,頤養(yǎng)天年了?!?/p>
俞大猷一呆。
胡宗憲也是一怔。
朱翊鈞繼續(xù)道:“多年來的奔波勞苦,總該有個說法才是,作坊工人,酒樓伙計,不干了,都還要算好工錢給結(jié)清呢,何況兩位愛卿為國盡忠這許多年,立下這許多大功……當(dāng)然要算清楚才是!”
“愛卿且安心在京歇一段時間,容朕匯總一下,還鄉(xiāng)也當(dāng)衣錦還鄉(xiāng)才是,等加了官,進(jìn)了爵,回鄉(xiāng)才風(fēng)光不是?”
李青放下茶杯,輕笑道:“還不快謝皇上隆恩?!”
二人忙撩袍下拜——“臣謝皇上隆恩!”
“呵呵……愛卿當(dāng)?shù)?,愛卿平身?!敝祚粹x哈哈笑道,“來人,賜座,速速準(zhǔn)備酒菜來,朕要為胡愛卿,俞愛卿接風(fēng)洗塵?!?/p>
胡俞呼吸急促,眼眶泛起晶瑩淚花。
多年來的寒來暑往,風(fēng)吹日曬,苦心竭慮……在這一刻,只剩下風(fēng)輕云淡,無盡回甘。
“臣,叩謝皇上隆恩……!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