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貞吉壓力山大。
良久,
“如若朝廷收回對心學(xué)的評斷,廣泛傳播也就師出有名了,可若是廣泛傳播,則必然掀起驚濤駭浪。”
趙貞吉凝重道,“無論心學(xué)自身,還是重塑孔孟儒學(xué),都是在挑戰(zhàn)世人千百年來的固有認知,這注定是兇險的,是恐怖的……如此,究竟是利大于弊,還是弊大于利,臣不敢說,也無法說,因為臣也不知道,也沒人知道,只能交給時間來驗證?!?/p>
朱厚熜微微頷首,問道:“如果朝廷力推心學(xué),愛卿是贊同,還是反對?”
“臣……”趙貞吉咬了咬牙,“臣贊同?!?/p>
朱厚熜沒問理由,改問海瑞,“海卿以為呢?”
“臣也贊同!”海瑞直截了當(dāng)。
朱厚熜略感詫異:“為何?。俊?/p>
“沒有更好的辦法了?!焙H鸸暤溃按竺髯叩奶炝?,快到慢不下來了,更沒辦法停下來,今日之大明唯有向前,向前,向前。”
“可……前路迷茫啊?!壁w貞吉忍不住說。
海瑞不否認,卻堅持已見:“大明沒的選了,如今之勢,不進則退,哪怕一往無前的過程中會摔跟頭,也只能一往無前?!?/p>
“如此,朝廷的治理天下的成本,將會越來越高?!壁w貞吉說道,“人心,人性,不可不慎,不得不慎啊?!?/p>
海瑞沉默。
趙貞吉嘆了口氣,恭聲道:“太上皇,臣不反對推廣心學(xué),更贊同重塑儒學(xué),可這個過程萬不能快,至少要以百年、甚至兩百年,三百年的時間長度來完成?!?/p>
朱厚熜微笑頷首:“海卿,你以為呢?”
“趙大人說的當(dāng)然對。”
海瑞深以為然,隨即苦嘆道,“可……沒可能的,數(shù)千年下來,早已是干柴烈火,火星一起,立時便會洶涌澎湃……這是必然?!?/p>
“如此,你也贊同?”
“是!”海瑞不假思索道,“歷朝歷代的朝廷,都希望百姓是溫馴的,甚至是愚昧的,可結(jié)果證明此為大謬,不開民智如何興國?誠然,如此會提升朝廷的治理成本,會讓朝廷陷入被動,甚至?xí)霈F(xiàn)升恩斗仇的情況……可即便如此,朝廷也要這么做?!?/p>
朱厚熜不置可否的苦笑道:“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激進啊?!?/p>
“枷鎖太重,桎梏太牢,只有如此,唯有如此。大明得以有今日,就是得益于朝廷克制,從根本上去讓利于民,就如……成祖皇帝遷都順天?!?/p>
海瑞認真道,“表面看,如此是置之死地而后生,實則卻不然,以天子之身守國門,才能御敵于國門之外,換之時下大明面臨的問題,也是一樣?!?/p>
“百姓越是溫馴,越是愚昧,鄉(xiāng)紳,官吏,乃至朝廷,越是有恃無恐……最終一次又一次的釀成悲劇,可若是百姓不再溫馴,不再愚昧,就不會有那么多土豪劣紳、貪官污吏,朝廷亦會清明?!?/p>
“人總是這樣,凡有退路,必然一退再退,可如果身后是萬丈懸崖,則必不會后退一步?!?/p>
海瑞說道:“學(xué)塾已廣建,簡化字已普及,工商業(yè)的進程已停不下來……今大勢已成,即便朝廷不想如此,也不得不如此,無他,萬萬生民不答應(yīng)?!?/p>
趙貞吉欲言又止,終是無言。
李青抽空插了一句:“大勢不可逆,只能順勢而為,海瑞說的對,表面看朝廷還有選擇,實則卻是沒的選,只能如此。”
朱厚熜緩緩頷首,苦笑道:“是啊,心學(xué)要推行,孔孟儒學(xué)也必須要重塑,勢在必行啊?!?/p>
趙貞吉豁然動容。
海瑞心情激動。
“太上皇圣明?!?/p>
“朕不怕,你們怕嗎?”
“不怕!”二人異口同聲。
“既如此,趙卿就無需再有顧慮了?!壁w貞吉恭聲稱是。
朱厚熜又看向海瑞,沉吟了下,道:“你夠激進了,朕也不說什么勉勵之語了,一如既往即可。”
“臣遵旨?!?/p>
“呵呵……朕來的路上,聽說了你的諸多事跡,海青天之名如今可是傳遍大江南北,你壓力不小吧?”
海瑞點點頭,又搖了搖頭:“百姓總有意見,官員總有不足,只能百姓的意見盡可能接納,自身的不足一點點改過,如此而已?!?/p>
“你如此作想,我也沒什么不放心的了?!敝旌駸杏趿丝跉?,欣慰道,“如此看來,也不枉昔年我對你的一番良苦用心。”
海瑞忙起身長長一揖,恭聲道:“海瑞時刻銘記,時刻警醒自已?!?/p>
“嗯……你是應(yīng)天知府,你的權(quán)力可大可小,是大是小則就由你自已決定了。”
“臣明白?!?/p>
朱厚熜又看向趙貞吉,道:“趙卿年紀也不小了,可把重點放在培養(yǎng)后進上,至于朝廷對陽明心學(xué)的評斷,你無需憂慮,話是朕說的,朕會親自收回?!?/p>
這一刻,海瑞也動容了。
自古以來,帝王改錯的不少,認錯的卻著實不多。
而且海瑞明白,太上皇嘴上說他激進,稱不再說勉勵之語,可卻是大力支持,鼓勵。
那句“是大是小就由你決定了”代表著什么,再清楚不過。
朱厚熜忽然有些悵然,揮手道:“都去忙吧?!?/p>
嘴上說不怕,可又怎能不怕?
畢竟,就快要去見列祖列宗了啊……
“是,臣告退。”
二人起身行禮,退出雅間。
朱厚熜給自已倒了一杯酒,一口飲盡,惆悵道:“照這么個發(fā)展方式,朱明又還有多少年呢?”
李青說:“定然比那個大明長?!?/p>
“可也只是形式上的,也不再是朱明。”
“天下本來就不是一家之天下。”李青失笑道,“道理你都懂,你也早已接受現(xiàn)實了,何必如此?”
朱厚熜苦澀嘆息:“知行終難合一啊,再說……我這不是沒幾天了嘛,這心里啊,總是不安寧,怕見他們?!?/p>
“沒什么可怕的,你又沒錯?!?/p>
朱厚熜“呵”了聲,又給自已倒上一杯,一飲而盡。
“主子,您不能再喝了?!秉S錦把酒壺拿遠了些。
“唉,酒也不能喝盡興了。”朱厚熜苦笑搖頭,“李青你繼續(xù),別浪費了這一桌子酒菜,黃錦,咱們?nèi)マD(zhuǎn)轉(zhuǎn)?!?/p>
言罷,徑直走了出去。
李青沒追上去,繼續(xù)吃喝……
老道士只是聰明,不是豁達,其內(nèi)心深處是惱李青的,只是又不忍去責(zé)怪李青。
這點,李青當(dāng)然明白,一直都明白。
“唉,怪就怪吧……”
李青自斟自飲,一杯一杯又一杯……
~
朱載坖自從去了科研基地之后,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,對大哥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。
明明老子都不生氣了,他還是不回來,整日跟大哥膩歪在一起,白天一起去科研基地,晚上一起睡。
搞得朱載壡想跟媳婦兒親熱一下都不行,索性直接將他轟了回來。
老道士內(nèi)耗了一輩子,改是改不了了,不過還好,少年稚童兒子兒媳都很孝順,小孩子又總能戳到他內(nèi)心的柔軟……
時光悠悠,春去夏來。
盛夏,小院枝繁葉茂,蟬鳴不斷,老道士慣會享受,整日霸占著李青躺椅,與樹蔭下跟兒孫話家常,笑口常開……
老道士一日勝過一日放肆,李青卻一日勝過一日溫和……
可能,這就是人生吧?
~
“祖爺爺?!鄙倌昃彶阶哌M來,問道,“我爺爺是不是生病了???”
李青透過書房的窗戶,望了眼已經(jīng)睡著了的朱厚熜,順手合上醫(yī)書,語氣輕松道:
“年紀大了,總是嗜睡,這很正常。”
“祖爺爺你不用瞞我,我……我能感覺得出來?!鄙倌陳瀽灥?,“二叔,還有那個黃錦,包括我爹娘……我是小,不是傻。”
李青默然。
“祖爺爺,你為什么能不老不死???”
“我只是還沒到時候?!?/p>
少年再次問道:“我爺爺真的無藥可救了嗎?”
小家伙已經(jīng)從周圍人的變化中得知了真相,說謊也沒什么意義,李青也只能老生常談——
“生老病死,人之常情。”
“這樣么……”少年垂下頭,滿臉失落。
“你很傷心?”
少年搖搖頭:“其實也沒有很傷心,就是有點難過?!?/p>
頓了頓,“祖爺爺,你和爺爺認識了幾十年,還是道友,你知道他的心愿嗎?”
“我想想……”
李青想了許久,才道,“不用做什么,多陪陪他就好?!?/p>
“???”
“你爺爺沒什么遺憾,于他而言,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,才是最需要的。”李青笑著說。
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問道:“我具體怎么做,才能更讓爺爺開心呢?”
“不需要刻意做什么……”
李青忽然想到了什么,轉(zhuǎn)而道,“我教你一首兒歌,你唱給他聽好不好?”
“能讓爺爺更開心?”
“嗯?!?/p>
“祖爺爺您說?!?/p>
李青仔細回憶了下,用不太標準的曲調(diào)輕唱道:
“桃花塢里桃花庵,桃花庵里桃花仙,桃花仙人種桃樹,又折花枝當(dāng)酒錢……不見五陵豪杰墓,無酒無花鋤作田?!?/p>
少年愕然:“桃花庵?”
“嗯。”
“這個我會,可這……能行?”
“當(dāng)然。”
“我不懂。”
李青輕笑道:“你爺爺懂?!?/p>
——不見五陵豪杰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