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念影在棺材前坐下,問:“你們那時為何要害傅翊?”
康王妃嘴唇顫抖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:“并非、并非是想害他……”
“撒謊?!?/p>
康王妃聽見這冷淡的兩個字,一下不敢接著說了。
最終是傅誠開了口:“那是先帝的意思,康王府反抗不得。”
“若先帝要你殺父弒母,你也做么?”程念影問他。
傅誠頓住了。
“說到底,你們也希望他死?!?/p>
康王妃想辯解,但張張嘴,最終還是什么都說不出來。
程念影難以理解。
像楚珍那樣的壞女人,都會愛自已的女兒,當(dāng)知曉秦玉容與人有私,想著的也是盡力為她掩蓋,為她籌謀新路。
而自已去到裴府后,楚琳分給她愛意,連裴元緯都對她愛屋及烏。更不提梁王。
為何無人愛傅翊?
程念影一時胸悶想吐的感覺又來了。
她盯著傅誠,無比認(rèn)真地問:“你明明處處不及傅翊,為何他們愛你而不愛傅翊?”
傅誠本就蒼白的臉霎時青了又青。
他忍不住露出個諷刺的笑:“只有你覺得傅翊好?!?/p>
“他何處不好?”
“他當(dāng)年不過五六歲,就能操縱旁人來達到自已的目的?!备嫡\搖頭,“他還極記仇……”
“記仇有錯?”
傅誠一噎:“你可見過三四歲便睚眥必報的?”
“見過?!?/p>
“怎么可能……”
“我?!?/p>
傅誠徹底沒了話,無力地闔了闔眼:“總歸在你心中,傅翊怎樣都是好?”
程念影問他:“你覺得你比傅翊好?”
傅誠不答。
他自詡君子,又豈會自夸?
程念影問康王妃:“你也覺得他比傅翊好?”
康王妃垂下眼:“只是……府里人有些怕傅翊。傅翊幼年時并非沒得過寵,他祖父母都疼愛他,只是后來也覺得他年幼,心卻深不可測,有些可怕?!?/p>
“他也并不將我與康王當(dāng)做是他的父母,他……總叫我們覺得,他在俯視我們。”
“傅誠才更像是個正常的孩子,他貼心、孝順、穩(wěn)重,常陪在我們身邊?!?/p>
“傅翊……但凡他要什么,便會想法子弄到手。甚至不必與我們提,自有旁人為他送上?!?/p>
“他知曉他父親要立他兄長為世子后,他便突然去了寺廟出家。你說他的心胸何等狹窄?”
“后來他以懸空寺為墊腳石,借故接近先帝,得到先帝賞識,悄無聲息就入朝做了官。半句都不曾向家里提起。
“再后來他越加得皇帝倚重,得封郡王?!?/p>
“那時起,康王府便總受到皇帝打壓?;实壑辉矢雕匆粋€人握得權(quán)力,傅誠,還有他們的父親,都就此仕途走到了頭?!?/p>
康王妃并非什么都不懂。
她知道的。
她知道丈夫和兒子為何在兒媳指認(rèn)傅翊時,最終選擇了默認(rèn)。
“我也怕傅翊……”
“可畢竟生一個孩子懷胎十月,并不容易。我既怕他,又盼望他能像傅誠一樣與我親近??伤褪亲霾坏桨?!他做不到啊!他就是異于常人,沒有一絲溫情??!”
康王妃崩潰地哭了起來。
“我也不愿他死,我還是盼他活著的。他還活著,對嗎?那日你與那個江大人說了,你說他還活著?!?/p>
程念影默默聽完,還是不明白,為什么父母會害怕孩子比自已更聰明?
她驀地對傅誠道:“你去死吧。”
康王妃的哭聲戛然而止。
傅誠的神情也凍住了。
程念影輕聲道:“你們都覺得傅誠比傅翊更好,可是傅翊為了我,快死掉了?!?/p>
“如今世子妃死了,你不該為她殉情么?”
“你不該做得比傅翊更好么?”
“……”院中是長久的寂靜。
康王妃嚇得再也沒開口說一句話,傅誠面色鐵青,也沒答得上來。
程念影見他們誰也不動,失望地起身走了。
走時,還讓小董和吳三去找了找康王府上有沒有傅翊少年時留下的東西,她要帶走。
小董說:“沒找到?!?/p>
吳三摸摸耳朵,以他老百姓樸素的眼光來看:“這真是怪了!這么大個貴人的府邸,怎么連兒子的東西也不留呢?也不是留不起??!”
程念影更失望了。
“走吧?!?/p>
“等,等等。”康王府的下人怕得要死,但還是哆哆嗦嗦試圖為康王府挽回點印象。
他道:“有,有幾樣陳設(shè),是郡王幼年時用過的?!?/p>
“哪幾樣?”
下人領(lǐng)著去瞧了。
一張玉案,一只矮幾,還有一只矮柜。
都小小的,的確是年紀(jì)小時才會用的東西。
程念影將它們都帶進了宮。
像個貴人般處理完事務(wù)后,便到夜間宵禁時了,她無聊地摸摸小小玉案,小小矮幾。
它們都落了灰,但幾無破損劃痕,想來主人習(xí)慣極好,不愛損毀手邊事物。
最后程念影又拉開了矮柜。
沒等她摸摸,她看見里頭隱約有刻痕。
是字?
程念影命人取來宮燈,探頭進去瞧。
不大的柜子間,從矮處起有劃痕,不規(guī)則,印痕時淺時深。是指甲劃出來的。
再往高些,印痕更深,似尖銳的簪子或鑿子劃出來的。
再往高——
“海神山鬼來座中,紙錢窸窣鳴旋風(fēng)”
“而今塵盡光生,照破青山萬朵”
是鑿刻的詩文。
只是越到后頭也越線條凌亂,變得時淺時深。
程念影先是怔忡,而后明悟。
她想起她去梁王府推開棺材蓋,跳進去抓住傅翊的手的時候,摸到的他掌心的濡濕。
無所不能的丹朔郡王,在逼仄黑暗里,他憎,他怕。
那天她應(yīng)當(dāng)留下來的!
程念影一刻也等不得,她突然匆匆起身,要出宮。
宮人們傻了眼,連忙勸:“儲君,時辰已晚,宮門已關(guān)?!?/p>
“可做儲君,不就是我說什么,旁人便只得應(yīng)答什么?”
宮人被問住了。
這話……沒毛病。
程念影出了宮,來到郡王府上,吳巡連滾帶爬地來給她開門:“祖宗哎,怎的這個時辰了還未歇下?身子怎么承受得住?”
“來見傅翊。”
吳巡一啞,好懸又給哭出來,他吸吸鼻子道:“主子還沒醒呢,醒了我一定最快向?qū)m里遞消息?!?/p>
“不要緊?!背棠钣罢f著進了門。
她熟門熟路鉆到床上去,將傅翊的腰身一抱,掰開他的五指扣住,與他貼住。
傅翊是個奇怪的人嗎?
最矮處的印痕是他第一次被關(guān)在矮柜里抓出來的。
但后面的,都應(yīng)當(dāng)是他自已將自已關(guān)起來挖鑿出來的。他在反復(fù)克服自已的弱點。
那一點也不奇怪。
他才不是個奇怪的人。
程念影將腦袋擱在他肩頭,眼眶酸了酸,本是要哭出來了。
但許是抱得太緊了。
她動了動架在傅翊腰上的腿,霎時抵到一處硬物。
程念影頓時瞪大了眼,發(fā)了好一會兒呆,都忘了哭。
——昏迷著也會這樣嗎?
還很大。
*
阿賢幫著一并殺了江慎遠后,也不知回去是怎么和殷輝義稟報的。
殷輝義決定要在第二日的朝堂上提出了國事為重,耽誤不得,請儲君即刻舉行登基大典。
殷輝義將這消息也捎給了梁王,意思是大家一起打一下配合,效率更高。
不多時,幾人聚在一起,議論要朝上若有大臣反對,該當(dāng)如何。
萬柏奇有幸也落座其中,一并貢獻智計。
他道:“當(dāng)場殺兩個?!?/p>
梁王:“……”
梁王眼下才覺得沒了傅翊實在是極不習(xí)慣。
萬柏奇還覺得自已很有道理,他道:“皇帝若武德充沛,誰人敢不服?”
梁王幾乎要被說服了。
程念影平靜地打斷了他們:“我知曉怎么做了。”
萬柏奇人也不年輕了,一聽這話還嘿嘿笑起來:“好,好!不愧儲君!”
但這馬屁拍得梁王聽了也高興。
于是這出討論就這么其樂融融地潦草地結(jié)束了。
翌日,殷輝義將登基大典提上了議題。
朝中還真沒幾個人知道殷家和程念影的淵源,真當(dāng)殷輝義大公無私呢。
傅翊身死的消息此時還在御京瘋傳,眾人心知現(xiàn)在恐怕梁王握權(quán)專橫,硬抗不得。
文臣如殷輝義等人,又當(dāng)真要推舉這位女儲君上位……
他們看向立在朝堂上那位,比起往日要顯得鐵血冷酷許多的梁王殿下。
在一派拉扯的復(fù)雜心理中,他們見了儲君的第二面。
上一回是城門處的匆匆一面。
而今是正兒八經(jīng)的在朝堂上跪拜。
程念影的身形漸漸脫離了少女的模樣,她穿著剛剛趕制出來的儲君袍服,頭戴山口冠,耳畔各垂下金流蘇。
仍是女子的衣裙。
但細(xì)看,卻是大有不同,其上有龍盤臥,曲爪作威嚴(yán)狀。
她的身形挺拔,明明好生精致一張面龐,卻挾著一股無形銳氣。
再看身邊跟著那幾人,并不是宮中的熟面孔,但個個氣質(zhì)詭譎,帶著血氣……那與梁王身邊的兵士又大不相同。
因還未舉行登基大典,程念影踩著臺階,在梁王激動又慈愛的注視下,慢慢登至最高,而又只在主位旁落座。
其余官員無意間撞上梁王的滿腔慈愛目光,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好了好了,知道了,這是真愛女兒。
梁王就這個獨苗苗,惹不起,惹不起!
這時候卻偏有個刺頭站了出來:“臣以為立梁王殿下之女為儲君,不過權(quán)宜之計。當(dāng)不得大梁?!?/p>
程念影冷冷淡淡地掃過他,沒急著說話。
傅翊,這比在肩輦之上還要看得更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