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府這間小院兒之中,眾人驚駭?shù)没陜猴h出去半天沒飛回來。
一時(shí)好似萬籟俱寂。
所有人動也不動。
待終于醒過神來,冷靜的在思考如何開口,膽小的卻不敢開口。
既不冷靜也不膽小的裴伽于此時(shí)脫口而出:“這是何意?”
傅翊還未開口應(yīng)答,程念影先看向了梁王,問他:“為何一起來?”
梁王被這輕輕一眼瞧得退了一步。
眾人素來只聞他驍勇,還有與傅翊的敵對。哪知梁王還有這樣一面?
梁王囁嚅道:“消息……我不愿是從御京傳到裴府來,還是由我先行一步得好,有些話要親自說。若是藉由他人之口,便著實(shí)沒半點(diǎn)誠心了?!?/p>
程念影皺了皺臉。
裴府其余人看著這一幕,越加大氣不敢喘。
此時(shí)還立在院門外頭的裴元緯卻突然一步邁了進(jìn)來:“都擠在這小小院中,到底不像樣。”
他說罷冷冰冰地看了一眼梁王。
大老爺連忙接了弟弟的話:“正是,還是先……”
梁王正好這時(shí)候也不敢去看程念影的表情,立即道:“本王同你們到前頭去說話?!?/p>
殷輝義回頭看看殷恒:“你也來?!?/p>
殷恒張張嘴,本放心不下,但他也知道眼下事大,絕不是他能插手的時(shí)刻。
他用力一抿唇,起了身:“是,父親。”
殷輝義聞聲舒了口氣。
他看這小禾姑娘臉色有些不大好看,還是交給傅翊吧。
這發(fā)起人可是傅翊,該傅翊去承受怒火。
他不當(dāng)壞人!
裴府的小輩們茫然又倉皇地跟著起身,弱弱喚一聲:“大伯?!?/p>
大老爺頓住步子,回頭:“都去你們大伯母院兒里?!?/p>
小輩們不敢說什么,乖乖跟著往外走。
裴伽倒不情愿得很,但被裴霂強(qiáng)行抓著走了。
方才還熱鬧的院兒里,一時(shí)就冷了許多,只剩程念影還坐在院兒里的竹凳上,倒襯得她獨(dú)一座精致冰冷的水晶人兒。
凍得吳巡想打哆嗦。
自家主子自已心疼啊,他感嘆著,忍不住彎腰伸手想去扶傅翊,但被傅翊推開了。
傅翊目光不移地盯著程念影,朝她伸出手去。
程念影皺皺鼻子,還是從竹凳上起身,走到他跟前,握住他手,將他拉了起來。
傅翊順勢將她緊緊攥住,再沒放開。
心情立竿見影地便好了。
“你瘋了嗎?”程念影認(rèn)真地問。
“沒有。”
程念影沉默住了。
她是不愿見到傅翊和梁王拼個(gè)你死我活,但她沒想到傅翊會這樣解決……
傅翊見她不出聲,心中極是不愿她妄自菲薄,于是立即又開了口:“好,縱使是因我與你關(guān)系非同一般,我才發(fā)了瘋。殷學(xué)士難道也瘋了嗎?”
程念影抿唇:“女儲君?此前并無先例?!?/p>
“有過。漠黑國曾有一任國君身體衰弱,膝下只得一女。國君不愿自已的兄弟來繼任霸占自已的位置,便強(qiáng)行傳位于自已的獨(dú)女?!?/p>
程念影好奇問:“那我桓朝官員對此是如何評價(jià)的?”
傅翊也不瞞她,陳述道:“他們說小國就是小國,棄禮制法度于不顧。但在我看來,小國尚敢立女君,桓朝卻無這點(diǎn)魄力嗎?”
程念影又問:“那他們又是怎么說你的?”
她心中猜想,以傅翊的性情,必是已先告知了朝中眾人才來河清要迎她回京。
什么都不做地莽撞行事……那不是傅翊。
“他們什么也沒說?!?/p>
“不可能?!背棠钣罢f完,不等傅翊再開口,她又自已想了想道:“哦,我知曉了。是不是他們覺得,正好此時(shí)御京中儲位之爭難分勝負(fù),斗爭激烈,見我是女子,先由我來也不要緊?倒還能趁機(jī)削弱你與梁王?”
“是,他們小瞧你,亦小瞧了我與梁王的決心。”
“殷學(xué)士為何也跟著來了?如何說服他的?他與我沒甚干系?!?/p>
“他是老狐貍,符合他利益的事,自然要一口應(yīng)下。”
程念影又想了想,問:“因?yàn)樗X得,我若為儲君,你與梁王光是斗那些反對我的人便要花去許多力氣,便無力再鏟除如岑氏這樣的大家族了。殷家又能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度過一朝,是不是?”
“正是?!备雕搭h首,“何況……”
他頓了下,才壓下那點(diǎn)微妙酸意:“你與殷恒相識,總有一分情誼在,自比其他人登位來得更好。”
傅翊將酸意咀嚼吞吃,面上只顯笑意,張嘴便是夸:“阿影很聰明,這些全都能猜到。”
“可是為何……”
“什么為何?”
“這是一樁很難的事,所有人都瞧出來了。那為何你還要做?”程念影緊盯著他的臉。
“為何?答案不是已在我們的對話之中?……因阿影聰明?!?/p>
“阿影知道在已駕崩的皇帝之前,總共出現(xiàn)過多少個(gè)皇帝嗎?”
程念影接上了聲音:“一百四十五位?!?/p>
她從郡王府的書中看見的。
傅翊微微詫異,而后接著道:“是,略去不算分裂割據(jù)的時(shí)期,共一百四十五位皇帝里,稱得上明君的僅有二十七位。阿影,聰明已是極難得的?!?/p>
“何況你本長在民間,你見過民間人情百態(tài)。蔚陽時(shí),你同情坐冤獄的人,你同情如阿莫一樣被逼行歹事的流民。從前觀文殿的學(xué)士要負(fù)責(zé)教導(dǎo)儲君,愛民如子。可生來錦衣玉食的人,怎知人間辛苦?阿影,你同情那些人時(shí),本就已遠(yuǎn)勝皇子百倍?!?/p>
“皇子生來多驕奢,驕奢生淫逸,生自傲,亦生膽怯。而你知風(fēng)雪寒,你知刀鋒利,你堅(jiān)韌無畏,又勝他們百倍?!?/p>
“你是皇室血脈,這最后一條,也無可挑剔。”
“從古至今,除卻明君以外的,或年幼失權(quán),或病弱早逝,或沉溺酒色,或昏庸殘暴,或只一味修仙向佛不問朝政……他們尚且坐得那個(gè)位置,你怎不能坐?”
“阿影,我還記得你先前與我說,你不喜貴人?!?/p>
程念影舔了下唇,她也不知為何,傅翊這番話說出口,仿佛一個(gè)字一個(gè)字都鉆入了她的骨血里。
她的心跳跳得快了又快。
男人字字句句不提愛意。
卻仿佛字字句句都是喜歡。
那更是少虡樓里的程念影從來沒想過的一種可能。
她想過有一天不再受少虡樓的控制,她不喜歡被拴死在殺手這條有今朝無明日的路上。
她想過有一天可以擁有更多的錢,嫁給一個(gè)好人,死后有墳塋可以安睡,魂魄才得以入輪回。
可她沒想過——
傅翊的聲音又響起:“阿影,那你何不站在所有貴人的頭上?叫他們只得仰望你?!?/p>
程念影壓著血液里奔騰而過的怪異感。
她好奇地問了最后一個(gè)問題:“皇帝的墳塋很大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