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汗?jié)裢竷?nèi)衫,皇帝反而慢慢平靜了下來:“你能離開大獄也不奇怪?!?/p>
“是啊,陛下不是正盼著我逃獄嗎?那什么證據(jù)都不必有,便能將我名正言順地當(dāng)場誅殺?!备雕唇勇暋?/p>
“但你如何進(jìn)到皇宮的?”皇帝蒼老的手抓住了帷帳上的珠鏈,“傅瑞明?不,不該是他。你下獄之時(shí),朕就卸了他的職。”
傅翊沒接話。
皇帝也沉默了一會兒,問:“是哪個(gè)皇子?”
“你想要扶持上位的是哪個(gè)皇子?”
傅翊笑了下。
皇帝抓珠鏈的手變得更緊:“朕的皇子中,尚未出宮立府仍居宮中的有十一個(gè)。在太子死后,攬得政事的有七個(gè)。他們的母族都沒什么勢力。你從中選了誰?”
“又是他們中間的誰幫了你?”
是誰?
是誰!
皇帝喘著氣,更是一個(gè)都信不過了。
只有梁王,唯有梁王信得過!
傅翊屈指指向昏暗殿中隱約跪著的模糊人影:“陛下知道他為何跪在那里嗎?”
皇帝強(qiáng)忍下翻涌的心緒:“朕看不清?!?/p>
話音落下時(shí),殿內(nèi)便點(diǎn)起了燈。
皇帝不適地閉了閉眼,然后才又睜開,重新看向傅翊所指的方向。
“殿前司的?”
“陛下不記得他了?”
皇帝坐直身軀,臉色發(fā)青:“朕記得?!?/p>
“嗯。陛下先前率殿前司微服巡訪,他便是其中一個(gè)。陛下遇刺時(shí),他未及時(shí)為陛下?lián)跞サ都?,最后是我擋下的?!?/p>
皇帝聽了覺得荒謬:“因而他便對你感恩戴德?認(rèn)你為主?朕那時(shí)分明還……”
“陛下莫急?!?/p>
“他護(hù)衛(wèi)不力,犯了失職之罪,按規(guī)矩自然該死。但陛下信佛,一向慈悲,便寬容大量饒恕了他的罪過,只是將他從殿前司都知的位置上撤了職。他該對陛下感恩戴德才是?!?/p>
皇帝陰著臉不說話。
“但人性之奇妙便在于此。他后來無數(shù)個(gè)日夜都在想,為何陛下不直接將他賜死。反要他從高位跌落,從此生不如死?!?/p>
“旁人因他曾有失職之過,不敢與他來往。他在當(dāng)班時(shí)屢遭排擠,連帶著他的妻女在婦人堆里也遭白眼。”
“他便恨了陛下的偽善?!?/p>
“如他這樣恨著陛下的,還有許多許多個(gè)?!?/p>
皇帝氣得驟然收手,捂住胸口大罵:“荒唐!荒謬!早知他有賊子之心,朕就該誅他三族!”
“可惜陛下沒有誅他三族。”
皇帝扭頭,渾黃的眼珠冰冷。
傅翊視若無睹,接著道:“陛下若能做得了天子一怒,夷九族的皇帝,旁人便會畏你懼你?!?/p>
“陛下若能做得了至善至仁的君子,自也有士大夫愿為你拋頭顱灑熱血。”
“既要?dú)⑷?,又要留下寬和仁慈之名,反?fù)無常,就如今日一般。于是,他們既不懼你,也不愿為你拋卻性命?!?/p>
“陛下怎能總是這般既要又要?”
“傅翊?。?!”
“方才臣不是問陛下,知道那人為何跪在那里嗎?”
皇帝口吻冰冷:“為何?”
“因?yàn)樗?,他是臣子,所以先跪了陛下,贖了罪,便能沒有半點(diǎn)罪惡感地以下犯上了?!?/p>
“荒唐!太荒唐了……”
“荒唐嗎?陛下不是一向如此待旁人?”
“朕是皇帝!他算什么東西?你算什么東西?”皇帝猛地一用力,將珠鏈全部扯落在地。
“你以為這樣便能逼得了宮?你要扶持的皇子究竟是誰?也該出來露面了吧?!被实鄱⒅铋T,“不打算從朕手里拿傳位詔書嗎?”
傅翊起身往外走:“要那東西干什么?死得差不多,等到只剩一個(gè)能繼承皇位的時(shí)候,不就什么都不需要了?!?/p>
皇帝的表情幾乎要裂開:“瘋子,你簡直是個(gè)瘋子……朕當(dāng)年就不該從懸空寺將你帶到宮中,授你權(quán)柄?!?/p>
“站??!”
“朕叫你站?。 ?/p>
傅翊頓住腳步,轉(zhuǎn)過了身。
皇帝手持寶劍,從榻上站了起來。
“陛下年邁?!备雕磼哌^他持劍不穩(wěn)的手。
“朕殺你?不,不是朕動(dòng)手。你說得對,朕就不應(yīng)該再貪圖什么仁善之名。”
皇帝“哈哈”笑起來,“程念影應(yīng)當(dāng)已在地府里等你了。只可惜,你今日要死在這一頭,她要死在那一頭。也不知你們在地府里,能不能見得上面……”
皇帝話音未落,他往前一步。
身后被陰影籠住的地方,緩緩有人走了出來。
“他叫萬仞?!?/p>
“他叫照膽。”
皇帝說完,因?yàn)榉讲徘榫w過于激動(dòng),捂住胸口又劇烈咳嗽起來。
噴出了一地的血。
“你知道他們是什么人吧?”皇帝喃喃。
“挑選禁軍還是限制太多了,他們有家人,有手足,你說得對,他們不肯為朕拋頭顱灑熱血,甚至還各有心思,讓朕……信不過,信不過?!?/p>
“但自有人甘愿?!?/p>
皇帝一邊說一邊咳一邊笑。
“傅翊,棋還沒下到最后一盤,誰輸誰贏……”
“自是陛下輸。”傅翊打斷。
皇帝咧嘴:“不可能。”
“定王府兵兵力不足,牽制不過一時(shí),梁王終會趕來,亦會平息大局,將你斬于刀下,他厭憎你非是一日兩日……”
“可程念影是誰,陛下知道嗎?”
“一個(gè)少虡樓的殺手,怎么?是,江慎遠(yuǎn)是與朕說過她很厲害。朕想了想,許是厲害在魅惑人心吧。能叫你傅翊神魂顛倒也不容易。……是,梁王也對她多有上心,但只要她死了,人死如燈滅,一切感情也都不復(fù)存在了?!?/p>
“梁王從來都顧全大局?!被实鄢谅暤?,“定王府之事,朕告訴他朕有難處,他亦顧了大局?!?/p>
“有些事能顧嗎?……比如你,殺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骨肉?!?/p>
“什么?”
皇帝恍惚以為自已因病得重了沒聽清。
“臣想啟奏陛下,程念影,是梁王的女兒,唯一的,骨肉?!?/p>
“……你說什么?”
“我一直在等著看這一刻陛下的表情?!备雕葱πΓ叭缥翌A(yù)想的,分毫不差?!?/p>
江慎遠(yuǎn)趴伏在屋頂,眼皮輕顫,半晌壓下眼底的驚異后,才笑道:“傅翊真是個(gè)可怕的瘋子,是不是?他何須你來救?要我說,你也該在他和梁王之間,選一個(gè)站了?!?/p>
他抬手去碰程念影的頭發(fā),被一巴掌拍開。
江慎遠(yuǎn)掌心一痛。
那棺材釘又釘他手上了。
江慎遠(yuǎn)表情扭曲:“我今日與你是一伙的,怎的還用這東西釘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