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丑時,不出姜瑤所料。
天色還是一片濃稠的墨黑,營地里便響起了窸窸窣窣的動靜,人聲、馬蹄聲、車輛摩擦聲由遠及近,逐漸匯聚成一片低沉的喧囂!
胤禛幾乎在帳外傳來第一聲號令時便醒了,他動作極輕地坐起身,揉了揉還有些發(fā)脹的太陽穴,待神經(jīng)緩和一些,正欲下榻,就聽到一聲充滿睡意的咕噥聲。
“什么時辰了!
哎,天都沒亮呢……怎么又這么早,就不能等天亮了再走?”
帳內(nèi)只點了一盞昏黃的羊角燈,光線朦朧。
胤禛看著姜瑤迷迷糊糊、頭發(fā)被她揉得凌亂、臉頰還泛著紅暈的模樣,心底頓時微軟,伸手揉了揉她睡得蓬松的發(fā)頂,觸感柔軟,語氣是自已都未察覺的溫和:
“時辰還早,你再睡會兒,還不到出發(fā)的時候?!?/p>
姜瑤被他揉得更加清醒了些,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,嘟囔道:
“睡什么呀!
外面跟趕集似的,哪里還睡得著!”
姜瑤擁著被子坐起來,兩眼發(fā)直,一臉的生無可戀。
胤禛想想也是,這營地一旦皇上醒來,就不會消停確實難以安眠。
他放緩了聲音:“那便起來吧,等上了馬車再補覺?!?/p>
姜瑤轉(zhuǎn)頭,目光緊緊的盯著胤禛,認真問:“什么時候到塞外??!”
胤禛嘆了口氣,無奈道:“從京城到塞外,若換做尋常馬車輕裝簡行,快馬加鞭,三五日便能到了。
可這是皇上出巡!
御駕、儀仗、扈從的八旗精銳、伺候的太監(jiān)宮女、隨行的王公大臣及其家眷仆役、運送物資的騾馬車輛……隊伍綿延十?dāng)?shù)里。
路上,皇上可能接見地方官員、呈報政務(wù),侍衛(wèi)們更要反復(fù)排查前路,確保萬無一失。
一天能走出三四十里地,已屬不易。
按這個速度,走到承德,怕是要耗上十天半個月!”
姜瑤聞言,十天半個月,哀嘆一聲,倒回床上躺著。
姜瑤不耐煩地揮揮手,像是趕蒼蠅一般:“知道了知道了,你別管我了,快去忙你的吧!
不是還要去御前伺候,別耽誤了正事?!?/p>
看著她這嫌棄又關(guān)心他的樣子,胤禛低低地笑了一聲。
嘴硬心軟!
不過他確實不能再耽擱,他起身,拿過一旁疊放整齊的衣服,自個穿了起來!
看著以假亂真的假領(lǐng),這種設(shè)計在炎熱的夏季確實很受用,既保持了儀容的端正,又省去了層層疊疊的繁瑣,連他都不得不承認,這女人在某些方面,確實有幾分巧思。
做完這一切,胤禛才揚聲叫人進來。
帳外,進寶早已帶著幽蘭和冬雪們幾個小丫鬟捧著洗漱用具等候著。
聽到胤禛叫人,一群人麻利的進了帳,在屏風(fēng)前候著。
胤禛從屏風(fēng)后轉(zhuǎn)了出來,幽蘭見他已自行穿戴整齊,微微一愣,隨即垂首掩飾眼中的驚訝。
“進去伺候你們主子吧?!必范G對冬雪和冬梅吩咐道。
“是。”冬雪、冬梅連忙應(yīng)聲,繞過屏風(fēng)進去伺候姜瑤洗漱。
幽蘭看著胤禛挺拔的背影,又聽著屏風(fēng)后姜瑤帶著困意的抱怨聲,心中對這位姜格格在主子爺心中的地位又清晰了幾分。
屏風(fēng)后,姜瑤在自個套上外袍,盤腿坐在榻上發(fā)呆!
冬梅拿起梳子,準(zhǔn)備給她梳個正式的小兩把頭。
姜瑤立刻擺手拒絕,“別弄那么復(fù)雜,一天到晚都在馬車上顛著,也不下來,盤起來不亂飛就行,我到時候還要躺著睡覺呢。”
冬雪和冬梅早已習(xí)慣她的風(fēng)格,笑著應(yīng)下,手腳麻利地給她編辮子。
胤禛在外間聽著里面的動靜,笑笑并沒有再多待。
待幽蘭、云香給他系好腰間的玉佩,對屏風(fēng)方向提高聲音交代了一句:
“若是還撐不住,就在榻上再歪一會,不必急著出去。
等御駕啟程了,你再上馬車也不遲。”
說完,他不再停留,掀開帳簾,大步朝著御帳的方向走去去,重新變回了那個冷峻沉肅、需要時刻警醒的雍親王。
帳內(nèi),認命地起來洗漱!
讓人去看看弘晙他們起了沒,沒醒就別叫了,到時候抱上馬車,讓他們繼續(xù)睡就行。
只是,剛出來一天,她就覺得這古代公費旅游,有種和現(xiàn)代跟隨旅行社旅游重合的感覺,起早貪黑,實在太熬人了!
而胤禛如同往常一樣,早早便至御前隨行伺候。
然而,他卻敏銳地察覺到,今日幾位兄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,似乎比往日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……戲謔?
就是張廷玉等幾位大人,看他的眼神也是如此!
胤禛下意識看了下他的假衣領(lǐng),但檢查一番,并沒有什么紕漏!
九阿哥胤禟扇著扇子,踱步到他身邊,聲音不大不小,剛好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,語氣里的嘲諷幾乎不加掩飾:
“四哥,聽聞昨兒個晚上,您那營帳門口可是熱鬧得很吶?
您府中的格格親自架口大鍋在帳房外開火做吃的!
這是嫌棄咱們皇家御膳還是藐視皇權(quán)??!”
他說完,還故意嘖嘖兩聲,引得其他人驚詫不已!
心想,這九阿哥當(dāng)真是與四阿哥不對付?。?/p>
這明目張膽的嘲諷人,豈不是要把人得罪死。
只是,這都是人際兄弟間的事,還輪不到他們這些大臣操心,不過,九阿哥這做事的行徑,實在有些欠妥。
胤禛剛開始一頭霧水,但很快就回想起昨晚晚膳,他知道是姜氏自個做的,但并不知道她如何做。
他以為就跟后來他吃的那碗酸辣粉差不多,用小火爐做的。
但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姜氏和弘晙的量,用那個小爐子做,顯然不太可能。
“四哥,你是不是沒給姜...”
十阿哥胤?這次卻沒有和九阿哥胤禟沆瀣一氣,也聰明了一回,意識到自已差點說錯話,他就壓低了聲音,湊到胤禛耳邊,小聲道:
“四哥,你若是沒帶夠吃的,你和我說,我給你送去,別讓姜師傅餓到了!”
胤禛側(cè)頭看了胤?一眼,眼神有些詫異!
胤?
被他看得不好意思,忙拉開距離,掩飾道:“我是為了弘暄!”
“老九,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,怎么自個做點吃的,就是嫌棄御膳”
胤祉站出身,直接朝胤禟懟回去,“據(jù)我所知,這膳房送去的膳食可沒有一分浪費了!
至于藐視皇權(quán)?”
胤祉嗤笑一聲,“什么時候自個做點順口的東西吃,就是藐視皇權(quán)了!
感情!
老九你回去啥也不吃??!”
“據(jù)我所知,九弟這次可是從府里自個帶了大廚!”胤旗附和道。
姜瑤雖說是老四的格格,但她不僅救了弘晟和弘昇,還是他們的師傅,這侮辱他她,不就是侮辱他們,胤祉和胤祺怎么可能袖手旁觀。
“你....你們....”
“九弟!”八阿哥胤禝扯了扯胤禟的衣袖,眼神朝御帳瞟去,提醒他場合不對。
胤禟輕哼一聲,轉(zhuǎn)身扇扇子,不再看眾人。
胤禛面色冰寒,薄唇緊抿,心里多是無奈!
姜瑤在府里胡鬧也就罷了,他能護住她,可這在天子眼前,這般一不小心卻是會丟性命的。
“老四,這次我可得說說你,你又不是不知道,姜師傅第一次出來,什么都不懂,你也不看顧幾分,不然哪會出這事!”胤湊到胤禛身邊小聲的說出自已的不滿。
“這次確實是弟弟的失職!”胤禛能說啥,確實是他沒考慮到位。
帳內(nèi),康熙聽見外面的爭論聲,問道:“外面怎么了?”
李德全趕緊去到門邊,從兩個守內(nèi)門小太監(jiān)那里把事情問清楚,回來告訴康熙。
康熙聽說時,還愣了下,但很快就想起,當(dāng)初胤禛和他說過這事?
不過這都是小事,想到昨晚的密報,他眼中銳光一閃,對著陰影處沉聲吩咐:
“傳朕旨意,京城內(nèi)外,按兵不動。
朕倒要看看,他能做到什么程度!”
他頓了頓,聲音更冷,“令岳鐘琪率五千精銳部隊,秘密移防至離京五十里處駐扎,密切關(guān)注京城異動,時時向我匯報。!”
待一切安排妥當(dāng),康熙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,整個人癱靠在椅背上,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蒼老。
“皇上,龍體要緊!”李德全急忙上前。
康熙擺擺手,“出發(fā)!”
李德全無奈,只得出去宣旨。
皇上這岳鐘琪從保定率兵到京城布防,這是已經(jīng)對太子徹底失望了。
太子以為他已經(jīng)掌控京城兵馬,其實,不過是皇上丟給他的餌罷了!
因為這事,一個早上,康熙沒有叫任何人到御前議事,直至午膳時,李德全上前詢問是否布膳,他才叫了胤禛上前。
“老四,跟眹說說,昨晚你帳前發(fā)生何事?”
胤禛心頭一凜,沒想到皇阿瑪會問此事,不過,這一上午,他已經(jīng)全部弄清楚了!
想到姜瑤耍無賴說,“沒有明確規(guī)定不能在營帳門口做吃的,她不認為她做錯了!”
他就頭疼!
“回皇阿瑪,昨夜抵達營地稍晚,膳房繁忙,份例送得遲了些,份量亦有所不足!
姜氏便用自帶的些許食材簡單地應(yīng)付了一餐。
是兒臣疏忽,未能安排妥當(dāng),驚擾了圣聽,請皇阿瑪恕罪?!?/p>
康熙擺了擺手,臉上看不出喜怒,只淡淡道:“既將人帶了出來,便要多上些心!
看著臉上破皮都還沒好的胤禛,他又有心心軟:“你身子還未修養(yǎng)康健,不用每天都到御前伺候,退下吧!”
胤禛:……
皇阿瑪這話,聽著是體恤,怎么感覺味道又有點不對?
他只能恭敬應(yīng)道:“兒臣遵旨?!?/p>
正當(dāng)他準(zhǔn)備退下時,康熙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,帶著幾分純粹的好奇,又叫住了他:
“等等!
老四,朕記得你之前提過,那姜氏……食量異于常人?”
胤禛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,木著臉轉(zhuǎn)過身,硬著頭皮繼續(xù)回答:
“是。
她的飯量……確實比尋常女子大上許多?!?/p>
“哦?”
康熙以前只以為,大能大到哪里去!
但見過了弘晙,那么小,就那么能吃,這姜氏力氣那么大,豈不是更能吃!
“有多大?
比起弘晙那小家伙如何?”
胤禛沉默了一瞬,似乎在心中仔細衡量比較,最終給出了一個讓康熙都愕然的答案:
“回皇阿瑪,她的量……大致是弘晙的四……或許五倍還不止!”
“多少?!”
康熙即便身為帝王,見多識廣,也被這個數(shù)字驚得微微睜大了眼睛,幾乎以為自已聽錯了。
弘晙去年宮宴上吃多少,他可是知道的。
看著皇阿瑪那難以置信的表情,胤禛心中無奈更甚,只能補充解釋道:
“皇阿瑪,兒臣之前向您稟報過,她和弘晙的食量和力氣是成相對等的?!?/p>
康熙點頭,但若不是親眼見識了弘晙所展露出來的能力,他定不會相信!
他沉吟片刻,對侍立一旁的李德全吩咐道:
“李德全,傳話下去,往后行程中,雍親王府上姜格格的膳食份例,不必再按常例供給,讓膳房……嗯,酌情......
不,看著安排,務(wù)必讓人吃飽便是。”
康熙一時也想不出多少量合適,只能給出一個模糊卻極其明確的指令——管夠!
胤禛:……
他還能說什么?
只能躬身謝恩:“兒臣替姜氏,謝皇阿瑪恩典?!?/p>
心里卻想,皇阿瑪這番舉措,倒是和姜氏第一天進府時,大鬧膳房的結(jié)果一樣。
退出御輦,胤禛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。
經(jīng)此一事,姜耀這能吃的名聲,怕是要在這塞外傳開了。
而始作俑者姜瑤,此刻正坐在晃晃悠悠的馬車?yán)锖脱诀叽蚺啤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