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人,東街的那個瘋婦死了?!?/p>
聽到這個消息,正在書房處理公務(wù)的姜如初身形一動,抬起頭,有些意外的看來。
“怎么死的?”
霍大夫人突然死了,這的確讓她有些意外,自從當(dāng)年長公主一事后,這個婦人就因自已兒子葬身火海一事瘋了。
她回京這幾年以來,這個瘋癲的婦人一見她就激動,常常來姜府門前徘徊,就在前幾日,她還曾到姜府來發(fā)瘋。
對面的侍從低著頭,一絲不茍作答:
“今兒一早被人發(fā)現(xiàn)死在自已的屋前,似乎是想出門去取水,因冬日里的路面結(jié)了冰,不慎滑倒,這才丟了性命.......”
霍衍舟死在公主府那片火海。
霍大夫人本應(yīng)在霍氏的安排下返鄉(xiāng)。
只是不知為何,她始終堅信霍衍舟沒死,整日瘋瘋癲癲的鬧著要等自已的兒子回家,因此,這才住在東街的那片棚屋。
如今聽聞這位曾經(jīng)不可一世的貴婦人,竟是因為要自已親自出門取水,這才一不留神丟了性命,姜如初心下百感交集。
只能輕嘆一聲:“將她的尸身殮了,通知霍氏的人來,接她還鄉(xiāng)吧?!?/p>
“是。”侍從領(lǐng)命而出。
聽聞此事時,今日剛要出門與京中貴婦人們喝閑茶的姜母,也愣了好一會兒。
沉默許久,才對姜如初點了點頭。
姜母眼里只剩一片唏噓,還有對世事變幻無常的感慨,輕嘆一聲道:
“她這一生轟轟烈烈,也算是尊貴榮耀都有,要不是當(dāng)初她嫌棄郡主的事惹怒了太后,就算郡主病故.......”
好歹是皇親,也不至于落得這個下場。
姜母神情復(fù)雜的開口:“霍氏如今早就忘了京中還有她這個人,就算礙于禮法將她接回去,怕是也不會妥善將她下葬......”
姜如初在旁邊一言不發(fā),姜氏與霍氏早無半分瓜葛,能知會霍氏的人來收尸,就已經(jīng)是她們能做的全部。
姜母也清楚,最終只能嘆了口氣。
“你說說,這么多年她非要犟在這盛京不走,一個人瘋瘋癲癲的也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,早些回去,還不至于如此.......”
姜如初也想知道。
霍大夫人一直堅稱霍衍舟沒死,但在無數(shù)的流言中,關(guān)于他當(dāng)年早已葬身火海的也是最多的,尤其是在公主府中抬出來燒焦的尸身中,也有符合他特征的。
此事京兆府已經(jīng)下了定論。
但姜如初其實,心中也一直存疑。
當(dāng)年的事她沒有親眼目睹,始終都還覺得有些不信,她莫名有種感覺,霍衍舟那樣精明善算的人,怎會輕易赴死?
但他那樣視霍氏的榮耀為一切的人,眼看著霍氏敗落,自已的母親瘋癲凄慘,若是真的活著,又怎么會不現(xiàn)身.......
諸多的疑惑,讓姜如初一直有在暗中打探此人的消息,只不過多年都無所獲,她也不得不承認(rèn)霍衍舟的確真的死了的事實。
如今十來年過去,霍大夫人也已身故,此事也再無追究的必要,就在霍氏的事即將從她的心頭淡去的這個時候。
一封密信送至。
是遠(yuǎn)在皇陵的青面送來的。
自從先帝故去,她就遵照舊制,作為先帝的貼身近人,離京去守了皇陵。
但青面表面上是在給先帝守陵,實際上是她在京外的耳目,專門負(fù)責(zé)給她搜集京外的情報消息,一直與她保持聯(lián)絡(luò)。
這些年來,她也一直在幫姜如初搜尋霍衍舟的下落,看到信封上那個特有的標(biāo)志時,某人便似乎已心有所感。
姜如初打開密信,看完上面的內(nèi)容,也忍不住神色一動,閃過一絲明顯的意外。
青面讓她,去公主府看看.......
公主府在經(jīng)歷當(dāng)年那場大火,倒是沒有全部付之一炬,里面還剩許多的屋舍,只是大多都是一團廢墟,也成了朝廷禁地。
這么多年過去,這處偌大的宅院沒有人居住修繕,連外面的門頭都早已破敗不堪。
身為天子近臣的姜如初,想要進(jìn)入這座府邸自是輕而易舉,只是這么多年,她從來沒有生起過要來這里的想法。
因此在獨自走入這座,早已經(jīng)不復(fù)當(dāng)年榮光的公主府的時候,她是驚訝的。
眼前所見,到處都還留有火燒過的漆黑痕跡,但院中整齊的一切,分明也在表明一個事實:這里一直有人居住。
難道......姜如初正環(huán)視四周。
這時,對面的九轉(zhuǎn)回廊下,一個佝僂的身影提著一桶不知什么東西,似乎很沉重,正踉蹌的走來。
看到院中竟來了人,那個身影也明顯一頓,遠(yuǎn)遠(yuǎn)的看著這個方向,徹底愣住。
姜如初心道果然有人,但遠(yuǎn)遠(yuǎn)的只能隱約瞧見他花白的頭發(fā),便下意識以為是公主府曾經(jīng)的奴仆,當(dāng)即開口:
“老伯.......”
下一瞬,她就愣住了。
因為姜如初的聲音剛開了個頭,對面那個人手里的桶忽然就墜落在地,發(fā)出砰的一聲響,里面的東西全部傾灑滿地。
湯湯水水灑了一地,是一桶泔水。
那個人,也下意識的退后了兩步,并且?guī)缀跏菞l件反射般的,用手擋住了臉。
這個動作,莫名讓姜如初心頭一動。
她試探的開口:“.......霍衍舟?”對面那個佝僂的身影瞬間一震。
這個反應(yīng),也徹底驗證了她的猜想,無數(shù)的流言中,曾有一則荒誕的說他被幽禁在公主府,沒想到竟是真的。
姜如初啞然失聲:“真的是你?!?/p>
知道被認(rèn)出,對面的霍衍舟在沉默許久后,終于還是卸下了偽裝,放下手緩緩抬眸,朝她的這個方向看來。
這一看,讓某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。
曾經(jīng)那張俊美的臉,如今竟?jié)M是火燒過的疤痕,早已面目全非,要不是姜如初曾對這張臉熟悉無比,根本認(rèn)不出。
但的的確確,真的是霍衍舟。
姜如初神色震驚,遠(yuǎn)遠(yuǎn)的看著他花白的頭發(fā),以及彎曲如耄耋老人般的身軀,久久說不出一句話,站在原地一動不動。
“你怎么在這里?”
好一會兒,她才找回自已平靜的聲音。
霍衍舟遠(yuǎn)遠(yuǎn)的打量著她,一動不動,多年不見,再次對上她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眸時,他也是同樣覺得陌生。
視線掃過她的緋色官袍,他恍惚一瞬,仿佛看到了當(dāng)年高中時,她騎著馬走的他前面時,同樣也是一身紅袍.......
只是狀元袍,和如今的一品官袍,自是截然不同,讓她的氣質(zhì)都更加冷冽起來。
對面的人漸漸回神,好一會兒才啞然開口,“你怎么,會來這里......”一開口就不難聽出,他應(yīng)是多年不曾跟人交談過。
粗啞陌生的聲音,也讓人忍不住意外。
看著他這副形容,以及明顯被煙熏壞了的嗓子,姜如初還有什么不明白的。
他即使活著,也跟死了沒什么區(qū)別,這樣的他,就算回到霍氏,怕也是無用之人。
只是姜如初對當(dāng)年公主府發(fā)生的事,依然存疑,他為何沒有死,為何留在公主府中,便直接詢問了霍衍舟。
他也沒有隱瞞的意思,平靜道來。
原來當(dāng)年公主謀逆未成,被先帝賜死,這一切,都是因為他向太后告密,才導(dǎo)致公主計劃失敗,所以公主對他恨之入骨。
在自焚時,第一個便拉他一起。
不想這時,本來早在一年前,因霍衍舟的到來負(fù)氣離開的賀知禮,這個時候竟主動返回,自愿陪公主一起赴死.......
所以那具尸身,是賀知禮的。
姜如初想到至今還以為自已兄長僥幸逃脫,應(yīng)該正云游四方的賀知書,忍不住長嘆一聲,選擇將這個秘密徹底掩埋。
霍衍舟面目全非的臉上,已經(jīng)看不出任何情緒,似乎當(dāng)年那場幾乎要掉他半條命的大火,早已將當(dāng)年真正的那個他燒沒了。
“.......我這樣的廢人,還能去哪兒。”
除了留在這座廢墟,茍延殘喘。
姜如初聽完了來龍去脈,心知也許事實并非全如他說的這樣,但她如今對這些往事,已沒有了過多探究的心思。
比如他到底是誰的人,太后還是公主,既然向太后高密,立了大功,事后又怎會留在這里,倒像是被關(guān)在這里的。
又或是,他從來不是任何一方的人。
臨走時,姜如初想來想去,還是將前幾日他母親已經(jīng)故去的消息,告訴了他。
霍衍舟杵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(yīng),但微微顫抖的手,還是暴露了他的心情。
等他再次抬頭,姜如初已經(jīng)走到門口。
看著那抹顏色即將消失在這漆黑斑駁的院子中,霍衍舟幾番沉吟,終于還是忍不住,朝著那道身影開口:
“姜如初,我這些年做了一個夢。”
姜如初聞言腳下一頓,神情莫名的回頭看去,平靜中帶著詢問的神色像是在說:你做了個夢,與我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?
霍衍舟遲疑開口,語氣恍惚:“說出來,你可能覺得可笑,但那個夢實在是太真實了,就像是身臨其境一般.......”
“我夢到,你嫁入了霍家,成為了我的妻,那時的我也不過少年模樣,你突然來到霍家,我對你似乎很冷漠?!?/p>
霍衍舟自顧自的垂眸回憶著,像是也覺得荒謬,便沒有看向?qū)γ娴娜耍虼怂麤]有發(fā)現(xiàn),在他剛開口的那個剎那。
姜如初的身影,驟然一動。
霍衍舟對夢中的一切似乎還記憶猶新。
輕聲敘說:
“但你小心翼翼的靠近著我,為我伴讀,督促我科舉入仕,日復(fù)一日,沒過一年,我們就琴瑟和鳴,如膠似漆.......”
下一瞬,他的語氣一轉(zhuǎn),低沉幾分。
“幾年后,我高中狀元被太后看中,圣上竟為我賜婚朝霞郡主,我堅稱家中已有妻室,卻也如何推脫不得,本以為委屈你幾年就能.......”
霍衍舟緩緩抬手撫上胸口,仿佛當(dāng)時推門而入看到她尸首的瞬間,那種心痛至極感覺,讓他既陌生,又印象深刻。
他神色中也有茫然,喃喃出聲:
“這場夢中的一切,就像是我親身經(jīng)歷的一般,我感覺自已就像真的在夢中過了那么多年,一醒來,就無端老了十幾歲?!?/p>
霍衍舟看著自已對比起她蒼老無比的模樣,正出神,就聽到對面人似乎終于忍不住,從鼻間發(fā)出的一聲輕笑。
“琴瑟和鳴,如膠似漆.......”
對面門口的姜如初笑出一聲,臉上帶著不冷不熱的表情,看向正打量她的某人。
“霍郎君這個夢,做得確實可笑?!?/p>
聽出她居高臨下的語氣,霍衍舟卻沒有任何赧然的意思,而是更加仔細(xì)的打量著她的神色,直言:“你似乎并不驚訝?!?/p>
她的眼里暗藏的,只有嘲意。
姜如初收回視線,不再看他,抬腳就往外走去,只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話:
“一場白日夢,有什么好驚訝的。”
被說成白日做夢的霍衍舟,只是怔然站在原地,看著她陌生至極的背影遠(yuǎn)去。
可那場夢,實在是太真實了.......
真實到,這些年每每午夜夢回想起那一幕,都會讓他忍不住心口發(fā)疼的程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