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旁的寇偉卻在這時開口:
“這位同知大人,恕小人冒昧提醒一句,您既已核驗完我家大人的關(guān)防印信,難道不該先列隊跪迎,擺開儀仗?”
按照規(guī)制,巡按御史駕臨,當?shù)夭徽摯笮」賳T,上至知州,下至知縣都應(yīng)該到碼頭列隊,按品級先后跪迎。
方才寇偉遠遠的可是瞧得一清二楚,這些地方只是俯身恭迎,卻并未跪拜叩首。
起先還能是不敢確認身份,眼下呢?
胡同知聞聲回頭,皺眉上下打量了寇偉一眼,對他的身份已然了然于心。
輕哼一聲,看向旁邊的“女御史”,故意詢問道:“姜巡按,不知這位是何等身份,竟敢在這樣的場合擅自開口.......”
小小一個文書,竟敢開口質(zhì)問他?
桂花一聽,看了一旁的寇郎君一眼。
一本正經(jīng)背書:“忘了給大人介紹,這位是陛下親封的寇掌書,本按此次出巡,所見所聞都由他來記錄,負責給本按寫奏章的?!?/p>
桂花這段話說得有些不自然,一口一個本按,總讓她覺得有些別扭,尚還需要適應(yīng)。
不過話怎么說不重要,說的是什么才最要緊,面前的胡同知一聽“負責給本按寫奏章的”,氣勢一下就萎了。
下意識以為她是刻意在點他。
神情變了又變,干巴巴道:“原來是個掌書,不錯,無需你多言......我等原本也正準備擺開儀仗,迎姜巡按入城。”
寇偉神色不變,淡淡道:“小人當然知道,雖此地偏僻,教化不開,但諸位大人依然是朝廷命官,自然不是那等不知禮數(shù)之人?!?/p>
“替大人寫奏章上奏時,小人定據(jù)實?!?/p>
胡同知一口銀牙幾乎都快要咬碎。
他們地處偏僻,教化不開?心下暗道,等會兒洗塵宴上,再讓你們這些外鄉(xiāng)來的土包子,好好的開開眼。
旁邊的姚通判十分有眼色,左右看了幾眼,當即扭頭,朝后方眾人揚聲吩咐道:
“開道,迎巡按大人入城!”
隨著這一聲令下,后方的一眾官員頓時齊刷刷的往兩旁退去,中間頓時露出一條空蕩筆直的路,無數(shù)官袍頓時匍匐在地。
胡同知也在姚通判的攙扶下,回到迎接的隊伍當中,一甩袍角,跪了下去。
齊聲高喊:“恭迎巡按御史駕臨——”
這莊嚴鄭重的一幕,這震天齊鳴的一聲,后方的衙役接連舉起“代天巡狩”“肅靜”“回避”等字樣的牌,鼓聲也開始響起.......
此刻站在最前方的桂花,怔怔的看著。
從前這些高高在上的官員,對于她這樣的平民來說,都是遙不可及的大人物,而現(xiàn)下,他們都正在前方,跪迎她.......
桂花心下震蕩,腦門發(fā)懵,腳下剛止不住的想要一軟,后方就上來兩道人影,一左一右,剛好十分自然的撐住了她。
桂花扭頭看向右方,對上寇偉帶著鼓勵的眼神,他微微一笑,輕聲贊賞道:“剛才那一句,說得很好。”
桂花茫然一瞬,什么說得好?現(xiàn)下這場合,她緊張得連方才說了什么都想不起來了,她真的沒有任何演技,全是真情發(fā)揮.......
左邊的袁非月也淡淡開口:“大人一路勞苦,屬下攙扶著您,大人,請。”
左右都是讓人安心的存在,再想到絕不能給自家大人丟人,桂花頓時看向前方烏泱泱跪滿一片的官袍,深吸一口氣。
寇偉微不可察的俯低身子,貼在她耳邊輕聲囑咐道:“后面盡量少說話,不用擔心,有什么我會替你開口的。”
迎上他那堅定的讓人安心的目光,桂花那顆撲通亂跳的心莫名就放了下來,她輕輕的點了點頭,“嗯”了一聲。
隨即抬頭挺胸,便往前走去。
雖已是去繁留簡的迎接儀式,但入城的儀仗依然是浩浩蕩蕩,威嚴莊重無比。
盛大的儀仗,后頭密密麻麻相隨的官員,如此大的動靜,到此刻,不止前方的這座安平縣,附近的幾處縣城,也早已傳開:
朝廷派來的女御史,已在今日登岸。
而此刻,真正的姜如初,早在前兩日就脫離大船,乘坐一艘小漁船,在任何人都毫無察覺的情形下,扮作前來尋親的德州人。
悄無聲息的,進入了隔壁的十全縣。
姜如初帶著蔣懷民和周靈,為了讓她們不會說德州方言變得合理,二人都扮作蔣懷民的遠房表姐妹,這才沒引起懷疑。
可這東南一帶的嚴峻形勢,還是超出了幾人的想象,盡管十全縣雖離安平縣還有些距離,卻早已在一個月前就開始戒嚴。
附近幾個縣的人,都不許再隨意走動。
而姜如初幾人刻意扮作逃難的凄慘模樣,也恰巧正撞到刀口上,反而適得其反。
所以在進城的當日,三人就被迎面而來的兇惡衙役呵斥著,隨眾多的流民一起,被驅(qū)趕到了遠離官道的荒野......
一開始姜如初等人還有些不解。
蔣懷民努力用蹩腳的當?shù)胤窖詼贤ǎ忉屗麄儾皇橇髅?,只是從德州前來尋親的,但根本無濟于事。
后來姜如初才恍然明白過來,這些人哪是在趕什么流民,只要看到穿得不夠整齊干凈的百姓,統(tǒng)統(tǒng)都視作流民。
然后一股腦的驅(qū)趕出城,不是驅(qū)趕到城郊的破廟看押起來,就是驅(qū)趕至荒郊野外,總之就是不準這些衣衫襤褸的人進城。
而這一切,都是為了“迎檢”。
被驅(qū)趕的姜如初幾人明白過來之后,便順勢而為,跟著被驅(qū)趕的流民一起,被趕到了城外的荒郊野外........
聽聞“女御史”已經(jīng)抵達的消息時,姜如初三人早已在野外的一處破廟中,跟一堆流民在一起,待了整整一天一夜。
“好像年輕得很,今天傍晚到的.......”
一道有些沉悶的男聲,低低的說了一句。
另一道微弱的女聲回答到:“這些人,老是來咱們這兒做什么,不知這次又要多久才能走.......睡吧,睡著就不餓了?!?/p>
后面這句話,似乎是對懷中的孩子說的。
像是餓得沒力氣說話,又像是對這個話題漠不關(guān)心,這一處重新恢復(fù)死寂。
這二人也不是當?shù)厝?,似乎是從遠處流落過來的,說的既不是官話,也不是當?shù)胤窖浴?/p>
薛懷民艱難的轉(zhuǎn)述。
讓旁邊窩著的姜如初,聽得眉頭皺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