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清楚這滿屋子狼藉,姜如初眉頭皺緊,忍不住瞥了那木然佇立在窗戶前的某人一眼。
無奈一嘆道:“賀知書啊,連圣賢書都撕了,是不打算做書生,要做狂生了是嗎?”
膽敢在這書院圣地,踐踏圣人之言,監(jiān)院大人只是想將這“狂生”趕下山,沒讓他跪在圣人石像面前去懺悔,怕也是顧念到他的喪親之痛,手下留情了。
賀知書默然無言,慢慢的走近來,只是麻木的看了一眼這一地被他發(fā)瘋時撕得亂七八糟的書籍。
緩緩的走到他剛才躺的那處,靜靜的蹲下身將他拆開的那幾封信,將它們一一收起疊好裝回信封里......
姜如初悄然收回目光,視線掃過這一地的殘書,頓了頓,走上前去撿起其中一本還算完好的。
她隨手打開翻看了幾頁,這一本書籍也未能幸免于難,但從撕毀的痕跡,卻能想象出這罪魁禍?zhǔn)自剿涸綗o力的模樣,也只是毀了前幾頁,不曾將碎頁亂揚。
姜如初合上書籍,掃了一眼封面,輕輕一嘆道:“《海上觀游記》......師兄毀到此處,終究還是狠不下心,是嗎?”
賀知書聞聲手上的動作一頓,沒有回頭。
輕若無聲的聲音卻響起:“師妹,我以為我們二人不會再有這樣,共處一室,靜靜的說會兒話的機會了?!?/p>
再憶起靜雅舍的那段日子,同是天涯墊底人,兩人結(jié)伴同進同出的那些快活時光,原來真的已經(jīng)過去很多很多年了.......
姜如初拿著那本游記緩緩站起身來,即使他不肯正面回答,她也能明白,這滿地的四書五經(jīng),經(jīng)史典籍都不曾幸免。
唯有這本“不正經(jīng)”的雜書,能得他癲狂時的一絲憐憫,這便足以說明,這人在清醒時,對這本游記是何等的喜愛之甚。
她看向地上那蹲著的身影,輕聲一嘆道:“師兄,你我?guī)熜置枚撕沃劣谌绱松?......你可是我的賀師兄啊?!?/p>
當(dāng)年書舍相伴的情誼,他帶著她去自家書樓觀書的照顧,往返于山間時,會因她的逞強讓她不要生分的人,這樣的情分他對她來說,也終究是不同于其他師兄的。
地上那人終于艱難回頭,看著她忍不住露出一個苦笑,欲言又止道:“可你離開那日......”
她離開書院時的那句“別再追來了”,讓賀知書驟然驚醒,原來他的追趕這么明顯,明顯到都已讓她生厭了嗎?
姜如初讀懂了他的欲言又止,搖頭解釋道:“師兄啊,師妹我讓你別再追來,并無他意,我只是覺得......”
她無奈一嘆,頓了頓問道:“師兄,你現(xiàn)今還能再回答我一次,讀書是為了什么嗎?”
當(dāng)年那個回答她讀書只是為了明理,不必追名逐利的人,此刻聞言一怔,張了張嘴,竟什么也說不出了。
賀知書皺著眉頭,神情遲疑,幾番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姜如初見狀忍不住低頭一笑道:“五年過去,如今的你,竟答不出當(dāng)年那個少年郎隨口一答的問題?!?/p>
“賀師兄啊,你難道不覺得,你一點都不快活嗎?”她輕聲道。
這些年,那個瀟灑自如的人,一點點的因她而改變,卻并沒有變好,只是變成了連他自已都不喜歡的模樣。
她讓他不要追上來,并非是覺得他對她的追趕是一種負(fù)擔(dān),她只是知道這個人陷入了追趕的困局,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路。
賀知書怔然抬頭,有些茫然的對上她的視線。
原來他有不快活嗎.....他不知道,他只是在曾經(jīng)的某一個瞬間,突然有了一個想要追上的人,不想被這個人丟下。
只是想要追上去與她并肩,就這么簡單的一個想法而已。
賀知書恍然的想到從尋希書院到云川書院的這些年,他也沒有覺得不快活,只是覺得有些力不從心,她走得越來越快,要追上去越來越難。
他只是覺得好累,好累啊......
姜如初看出他茫然之下的悲痛自責(zé),明白他也已發(fā)現(xiàn)自已走錯了路,不然這些日子,他不會如此自責(zé)。
尤其是這種失誤,導(dǎo)致他沉迷其中,因此失去了自已最重要的那個人,這才是他深深自責(zé)的最根本原因。
“師兄,老爺子不會怪你的......”
姜如初想起那個老人,滿眼都是對自家這個孫子的疼愛之色,竟沒有與孫兒見上最后一面,心下也是止不住的難過。
但她身為旁觀者卻能看清。
老爺子那么睿智的人,肯定也猜到這孩子是在賭氣,他臨去時最后說不定還在擔(dān)心,他的小書在知曉祖父去世后,會自責(zé)傷心。
賀知書拿起手邊的那幾封最后的家書看了一眼,神情中的悲痛自責(zé)之色毫不掩飾,其實信中沒有一句責(zé)備之言。
但這卻反而才是他最為難過的地方,他這么個混賬東西,祖父怎么就不罵一罵他呢.....
姜如初走到他的跟前,默默的蹲下身去,輕輕沖他展開雙臂。
含淚微笑道:“其實師兄你也明白,知曉你如此自暴自棄,老爺子才是最難過的那個,說不定此刻他在天上也急得團團轉(zhuǎn)呢......”
這一句話,戳中了眼前人的最深處,讓他眼中的淚光再也忍不住。
賀知書看了一眼她展開的懷抱,沉默的低下頭強忍了一瞬,最終默默的迎了上去,埋在了她的肩頭。
窗外日麗風(fēng)清,屋內(nèi)的一片狼藉之上,也終于生出安寧。
姜如初靜靜的感受著自已肩頭溫?zé)岬腻窀兄饾u擴大,不知過了多久,肩頭上的重量才終于一輕。
她心下一松,抬眼看去。
注意到某人撇過臉去,忽然開始躲閃的目光,她這才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,她熟悉的那個人終于又回來了。
姜如初微笑的站起身來,看了一眼自已肩頭那團顏色較深的地方,笑著出聲提議道:“賀師兄,去走那條屬于你自已的路吧。”
賀知書沉默的看她一眼,眼底還殘留有一絲微光。
他低低道:“我的路,可哪一條路才是屬于我的......”
姜如初將手中還一直拿著的那本被他“手下留情”的游記,遞到他的眼前,語氣輕輕的卻帶著鼓勵的說道:
“或許是這條,能讓你快活起來的路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