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位姜師妹,久仰大名啊......”
姜如初聞聲頓時抬頭,霎時便是一頓。
只見前方烏泱泱一群藍衣弟子,靜靜的站在路口處,似乎等候已久,無數(shù)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,居高臨下的打量。
一群少年郎同女郎一起,個個都身著齊整的藍色弟子服,身姿筆直,面容皆帶意氣風發(fā)之態(tài),正巧擋住了她和李直學的去路。
姜如初立刻便知,來者不善。
李直學看見這么一群人,皺起眉頭,出聲提醒道:“院規(guī)在上,書院文雅之地,爾等莫要胡來。”
姜如初扭頭看他,見這直學臉上并無驚訝意外之色,心下頓時也明白兩分,她看向身后一臉新奇的桂花,用眼神示意她站到一旁去。
前頭的一位眉眼張揚的少年,視線一直落在姜如初的身上,意圖很明顯。
他嘴角微揚,朗聲回道:“同門之間互助互愛,也是我等弟子所求,我等只是想同新來的師妹見個禮,不會觸犯院規(guī),直學大人勿憂?!?/p>
“既是見禮……爾等知曉分寸便好?!?/p>
沉聲說罷,這李直學當真站到一旁去,留姜如初一人在原地。
只要不觸犯院規(guī),弟子之間的任何較量,或者文斗,都不在直學和監(jiān)院等人的管轄之中。
姜如初獨身而立,神情平靜的迎上對面的烏泱泱一群人。
一旁的松柏后,又走出幾位衣衫翩翩的女郎,手執(zhí)古琴長簫等不同樂器,其中竟還有兒郎抬著大鼓。
當中一位膚白如雪,黑發(fā)如瀑的俊俏女郎,瓊鼻櫻唇,環(huán)抱一把古琴,目光盈盈,沖姜如初緩緩一笑。
姜如初自然不會認為這群人只是單純要與自已見禮,但這些人既然要遵院規(guī),想來也不會有什么過分之舉。
陸安南上前一步,居高臨下的瞥了眼前這女郎一眼,見她身姿筆挺,神情從容,倒算是有幾分氣魄。
他眉頭一挑,拖著聲調道:“姜師妹,在下陸安南,久仰大名?!?/p>
他抬手,卻行了一個有些奇怪的禮,拱手向前伸而捎上舉三分,腰身筆直,面容看向旁側兩分,自上而下。
居高臨下的朝姜如初見了一禮。
姜如初神情微頓,接著恍然一笑。
眼前這少年郎行的,應是《周禮》中的古揖禮,以上見下時,手抬三分,以示身份比對方高一等。
這些繁復的階級禮,出身寒微之人不識禮,統(tǒng)統(tǒng)以拱手作禮替代,所以才總是被世族嘲諷為粗鄙無禮。
同為“士”一列,這少年卻對她行了一個見下之禮,她若當真寡聞無知,回禮過去,便是要么承認輸人一等。
要么自認粗鄙無禮。
姜如初一笑,準備回禮,“陸師兄,初聞大名,不甚榮幸?!?/p>
她抬手往旁隨意一伸,朝旁側拿著古琴長簫的另一群人隨手作揖三下,行了一個對眾的旁揖禮。
對面眾人紛紛一愣,一旁的李直學也納罕的看了姜如初一眼,瞇起眼來。
往旁作三揖是《周禮》中,士族對下位者聚眾時行的籠統(tǒng)禮,沒有特定對象,也是一種以上見下之禮。
行禮三下,便代表在場的眾人皆已受禮,沒有居高臨下,卻反而更有一種不將對方放在眼里的忽視。
不同場合,不同身份地位之間,各種繁文縟節(jié)數(shù)不勝數(shù),若不是世族鼎盛之家,這些禮節(jié)根本無從逐一細究。
陸安南笑容一頓,沒想到這出身鄉(xiāng)野的女郎竟也懂古揖禮。
見人不上當,他笑了一下,出聲道:“還算有兩分見識......你們尋希書院也能學古禮?”
他言語間,都是對尋希書院的輕視,似乎她還能學古禮,是一件很稀奇的事。
看來他們早已打聽清楚她的底細,特地沖她而來,事關兩座書院的顏面,便不再是小兒斗趣,姜如初笑容漸收。
她不答,聲音肅然道:“......多謝陸師兄指教。”
陸安南的“指教”,可不止于此,他笑了笑,往后輕柔的看了一眼。
后頭的林望舒便瞬間領會,往前兩步,衣衫飄飄的輕盈落座在松柏前的一片奇石上,盤腿而坐,將古琴架在腿間。
水藍色的衣袖拂過琴弦,纖纖玉指輕輕撥動......
一陣空靈、悠揚的琴聲,如平生天籟般,緩緩響起。
林望舒身后的幾位女郎和郎君,也紛紛拿起手中的長簫短笛等樂器,接連端出起勢。
此時,云川書院各處,已然紛紛傳開。
“聽說了嗎……好像是陳山長親點的那位姜女郎,今日已入咱們書院來了……”
“真來了,到哪兒了?”
“真的,陸郎君和林女郎他們,正在瀟瀟館后頭那條路上,說是要以禮攔路,讓她自認不如呢!”
“走,咱們也瞧瞧去!”
云川書院內,不少剛收到消息的弟子,紛紛興奮的往瀟瀟館這一處趕。
陸安南回過頭來,輕笑著看向面前這女郎,神情傲然。
姜如初皺眉看過去,若要斗樂,她可還不會撫琴吹簫......
誰知面前的陸安南卻往后一步,他身后靜立的一群兒郎以及女郎,皆齊齊往旁一步。
微風輕撫,眾人衣袍一甩,雙手一展,神情傲然,衣衫飄飄,卻不是要斗樂。
在潺潺如流水的琴音中,前方的這一群人,開始雙手執(zhí)禮,緩緩動作,抬手間卻是整齊劃一的古禮手勢。
飄飄欲仙的藍色弟子服間,陸安南動作端正又瀟灑,身后的眾人步伐輕盈,隨琴聲緩緩動作……行云流水間像是一場輕舞。
卻并非真正的舞。
君子踐律蹈禮,雅正如舞,謂之禮舞也。
李直學在一旁,也忍不住露出一個欣賞滿意的表情,不愧是云川弟子風范。
姜如初一怔,靜靜的看著前方眾人,說實話,她只是曾經(jīng)在禮書上看到過這些禮儀姿勢,并未真正的學過古禮。
儒學中,認為禮儀的本質是治人之道。
讀書人不知禮,比不懂文還要受人鄙夷,君子立于禮,其意便是用禮儀來約束自已,由此,前朝的讀書人之間便曾出現(xiàn)過“禮舞”。
說是禮舞,但實際與舞沒有關系,只不過行禮之時衣衫翻飛,步履輕盈,舉止從容優(yōu)雅,像是一場舞。
姜如初神情專注,仔細的看著前方一個個不同的古禮變化。
如果說這般賞心悅目的禮儀之舞,就是這些師兄師姐給她的“下馬威”的話,姜如初毫不介意,并且欣然接受。
她確實不懂這么多古禮,今日一番,也算是受教了。
姜如初看得十分認真,眼神里毫不掩飾欣賞之意。
前方陸安南見她竟看得起勁,竟似他們這些人是在取悅她一般,頓時眉頭一挑,無聲笑了笑。
他重重的往前踏了一步。
接著,一旁簫聲響起,笛聲也緊隨其后......
更為磅礴的鼓聲,瞬間咚咚咚急促響起,如重錘般砸在對面姜如初的心頭,讓她眉頭忍不住一皺。
周圍的樂風突變。
急促的鼓聲給琴聲帶來一絲詭異,前方眾人的動作也瞬間張揚起來,眾人看過來的眼神,也突然帶上幾分凌厲。
再無方才瀟灑之風,反而盡顯粗放,步伐急促似在驅趕前方之人。
姜如初皺眉,靜靜的站在原地,沒有退后一步。
她卻已明白這場禮儀之舞的含義......
禮儀最初,實際是鬼神信仰一派的產(chǎn)物,人們認為一切都是鬼神在操縱,行禮便是在向鬼神求福。
但四季轉換,瘟疫橫行,周禮中,卻認為行禮可以去惡,鬼魂乘勢作祟,需起禮以驅除邪祟。
禮儀不絕,邪惡盡散!
咚咚咚,急促的鼓聲中,前方眾人腳下的步伐重重的踏地,急促有力,看過來的眼神愈發(fā)倨傲凌厲。
急促的驅趕步伐正在緩緩向前,一步步的靠近姜如初的身前,盡顯驅逐之意。
一聲重鼓聲猛的響起。
咚!
讓她不得不,朝后退了一步……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