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叔武一聽這話,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,當場就跳了起來。
臉唰地一下就白了。
“完了!完了!肯定是為那三百兩來的!我就說他們小氣吧!這就找上門來了!”
沈叔武急得在原地團團轉(zhuǎn),嘴里不停地念叨著:“都怪我!早知道就聽小師叔的,不投那筆錢就好了!這下可怎么辦!”
盧璘也有些意外。
不至于。
為了區(qū)區(qū)三百兩,就直接找到沈府來,這反應(yīng)也太過了。
“慌什么?!北R璘看了他一眼,“讓管家把人請到會客廳,我換身衣服就過去?!?/p>
說完轉(zhuǎn)向沈氏兄弟。
“伯父去圣院當值了,夫子這會兒也不知在不在府里,你們先過去接待一下?!?/p>
沈仲文和沈叔武一聽盧璘等下就到,心里頓時有了底氣,沒那么慌了。
“好!我們先去候著!”
兄弟二人對視一眼,立刻朝著會客廳的方向走去。
……
會客廳內(nèi)。
沈仲文和沈叔武正襟危坐,心里七上八下。
沒過多久,管家便領(lǐng)著兩個人走了進來。
走在前面的是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,氣度不凡。
而跟在年輕人身后,亦步亦趨,滿臉諂媚笑容的,正是今天早上在交易監(jiān)管事許意!
沈叔武一看到許意,還以為對方是來找茬的,當即冷笑一聲。
“喲,我當是誰呢,原來是許管事大駕光臨。怎么,嫌早上沒把我們兄弟倆教訓夠,追到家里來了?”
許意此刻哪還有半分早上的囂張,一張臉尷尬得快要滴出水來。
他跟過來本就是為了將功贖罪,想在新任的黃副總辦面前挽回一點印象,哪敢再頂撞沈家少爺。
“沈公子說笑了,說笑了!”許意連連躬身,拼命解釋,“在下是陪同我們黃副總辦前來拜會,不敢造次,不敢造次!”
黃副總辦?
沈仲文心思更細,一眼看出了許意在那個年輕人面前的小心翼翼,黃副總辦總不能因為三百兩銀子就來我們吧?
難不成是來找祖父或者爹爹?
沈仲文站起身,對著黃觀拱了拱手:“原來是黃副總辦,失敬。不知總辦大人前來,所為何事?可是要找家祖或者家父?”
黃觀臉色露出溫和笑容,還了一禮:“沈公子客氣了,在下黃觀,今日前來,并非為叨擾文定公,而是為拜會一位故交?!?/p>
“在下與盧璘盧琢之公子,相識于微末,情同手足。聽聞他正在府上,特來探望?!?/p>
話音落下。
沈仲文和沈叔武兄弟二人,直接愣在了原地。
小師叔的故交?還是交易監(jiān)新上任的副總辦?情同手足?
這....這是什么情況!
站在一旁的許意,整個人都傻了。
盧璘?
盧琢之?
可是名動京都的盧案首?
寫出“天下誰人不識君”的盧案首?
許意也是讀書人,怎么可能沒聽過盧璘的名字。
更為重要的是,江州交易監(jiān)內(nèi)部的培訓書冊上都明明白白寫著,江南道都漕交易監(jiān)的創(chuàng)始人盧璘,許意豈能不知?
原來昨日出手就是五千兩的年輕人!
居然是盧璘?是交易監(jiān)的祖師爺啊!
許意腦子里嗡嗡作響,一下想通了一切。
怪不得!怪不得他敢在糧價瘋漲的時候悍然做空!
人家根本不是什么不懂行的冤大頭。
自己這群人,居然還在他面前班門弄斧,甚至還想著從他身上割肉喝血?
簡直是壽星公上吊,嫌命長了!
許意后背的冷汗,刷的一下就冒了出來。
沈仲文最先反應(yīng)過來,連忙做出一個請的手勢。
“原來是小師叔的朋友,黃總辦快請坐。小師叔方才去更衣了,稍后就到?!?/p>
就在這時,一道沉穩(wěn)的腳步聲從廳外傳來。
盧璘換了一身干凈的月白色長衫,緩步走入。
“琢之!”
“景明!”
黃觀看到盧璘,再也按捺不住,一個箭步上前,臉上滿是久別重逢的喜悅。
簡單的兩個稱呼,卻讓在場除了盧璘之外的所有人,心頭劇震。
尤其是許意,雙腿一軟,差點沒直接跪下去。
這關(guān)系,比他想象的還要親近百倍!
“找你可真是不容易!”黃觀上下打量著盧璘,見他雖然清瘦了些,但精神尚可,這才松了口氣。
“那日圣院一別,本以為.....”
說到這里,黃觀眼中已經(jīng)有些濕潤了。
抓著盧璘肩膀的手,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:“我后來回去過,一片廢墟,什么都沒剩下?!?/p>
看著黃觀這張熟悉的臉,盧璘下意識地想起了自強社的其他人。
陸恒的爽朗,張聰?shù)姆€(wěn)重......所有的一切,都成了泡影。
黃觀看著盧璘一點點沉下去的臉,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。
虛幻的臨安府,對黃觀來說,是一段奇特的經(jīng)歷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。
可對琢之而言,那里有他的全部,他的爹娘,他的家。
“琢之,抱歉,我……”
“沒事?!北R璘打斷了他,將翻涌的情緒強行壓下。
他不能垮。
只要他還活著,他們就不是假的。
黃觀見狀,連忙轉(zhuǎn)移了話題,強行讓氣氛活躍起來:“不說這個了!說起來,我這次來江州,還多虧了你。”
“哦?”盧璘抬起頭。
“還不是沾你的光”黃觀半是抱怨半是自豪地說道:“江州這邊的交易監(jiān),一直半死不活,流水連洛州的一半都不到。我父親的一位同科,如今在江州都漕運司任職,知道我跟著你學了點皮毛,便寫信讓我過來,看看能不能把局面打開。”
黃觀的話,讓沈家兄弟和許意再次震驚。
聽這意思,黃副總辦這位開創(chuàng)者之一,還是跟在小師叔后面學的?
那小師叔本人,得是何等通天徹地的人物?
沈叔武看向盧璘的眼神,已經(jīng)不能用火熱來形容了,那簡直是看活著的財神爺,不,是看財神爺?shù)淖孀凇?/p>
黃觀繼續(xù)說道:“父親想讓我出來轉(zhuǎn)轉(zhuǎn),走出心魔,便應(yīng)了下來?!?/p>
說著頓了頓,又補充道:“當然,來江州,還有另一層原因。”
盧璘點了點頭,這會已經(jīng)將心神從過往的悲痛中抽離出來,重新聚焦于眼前。
他看著黃觀,臉上露出笑容。
“景明,你我兄弟許久未見,今晚別走了,就在府里用膳?!?/p>
說完,轉(zhuǎn)頭看向一旁的沈叔武。
“叔武,去安排一下,今晚我要與景明兄,不醉不歸?!?/p>
“好嘞!小師叔您就瞧好吧!”沈叔武打了雞血似的應(yīng)了一聲,轉(zhuǎn)身就要往外跑。
財神爺?shù)淖孀诘呐笥?,那必須用最高?guī)格招待!
許意聞言頓時急得滿頭大汗,攔住沈叔武,又轉(zhuǎn)向黃觀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開口。
“黃副總辦!萬萬不可?。 ?/p>
“今晚....今晚府衙為您備下了接風宴,江州有頭有臉的世家大族、商賈巨富,幾乎都到場了!您要是缺席了,這...這可如何是好!”
許意快哭了。
這可是黃副總辦上任的第一天,第一場最重要的應(yīng)酬。
要是為了一個私宴就推掉了官府和整個江州上層的面子,那以后還怎么在江州開展工作?
黃觀聞言,也露出了為難的神色。
看向盧璘,歉然道:“琢之,你看這……”
倒不是因為那些所謂的世家大族有多大面子。
以江州交易監(jiān)有求于黃觀,還不至于讓黃觀去刻意逢迎這些地方勢力。
而是因為另一件事。
“琢之,此次來江州還有一事!”
“事關(guān)道統(tǒng)之爭?!?/p>
道統(tǒng)之爭?
盧璘聞言有些意外。
黃觀見盧璘不解,繼續(xù)解釋道:“江州自古便是百家爭鳴之地,儒家各個流派,都在這里有自己的道統(tǒng),任何一種學說想要大行于世,都繞不開江州?!?/p>
“你們心學自然也是其中之一?!?/p>
盧璘出身心學,全天下都知道,黃觀自然也不例外。
黃觀重重地點頭,臉上浮現(xiàn)出狂熱與堅定:
“哪怕自強社只剩下我倆,我也要讓天下人知道,讀書人的學問,不該只在故紙堆里皓首窮經(jīng),更應(yīng)該用在經(jīng)世濟民上!這才是我們真正的道統(tǒng)!”
黃觀看著盧璘,繼續(xù)說道:“江州交易監(jiān)只是一個開始,一個楔子。我父親讓我來,就是希望我能借著交易監(jiān),將我們自強社的理念,在這片土地上扎下根來?!?/p>
“所以,今晚的宴席,我非去不可?!?/p>
“當然名為接風,實為試探。江州本地的理學一脈,在此地盤根錯節(jié),勢力極大。他們不會輕易讓外來的聲音,在這里扎根?!?/p>
盧璘聽明白了。
這已經(jīng)不是單純的商業(yè)競爭,而是上升到了思想和路線的搏殺。
“我明白了?!北R璘開口,“所以,你希望我跟你一起去?”
“沒錯!”黃觀毫不猶豫,“琢之,你是交易監(jiān)的開創(chuàng)者,更是‘天下誰人不識君’的盧案首!有你在,我們的分量,完全不同!”
一旁的沈家兄弟,聽得云里霧里。
什么道統(tǒng),什么自強社社,他們完全聽不懂,也毫不關(guān)心。
沈叔武只知道,眼前這兩個人,一個是財神爺?shù)淖孀?,一個是財神爺?shù)呐笥?,抱緊大腿就對了。
他剛想湊上去說幾句場面話,一道聲音從會客廳門口傳了過來。
“理學那幫老頑固,確實不好對付。”
眾人循聲望去。
只見沈春芳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站在門口,正緩步走入。
先是看了一眼盧璘,隨后將目光投向黃觀,上下打量了一番,點頭致意。
黃觀連忙躬身行禮:“晚輩黃觀,見過文定公?!?/p>
“不必多禮。”沈春芳擺了擺手,走到主位上坐下,自顧自地倒了杯茶。
“想在江州跟理學掰手腕,光靠一個交易監(jiān)可不夠?!?/p>
沈春芳抿了口茶,淡淡地說道:“江州府學,白鷺書院,還有城中大大小小數(shù)十家蒙學,都以理學為尊。他們的門生故吏,遍布江州官場,一呼百應(yīng)。”
“你們自強社社想在這里插旗,難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