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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,終于靠岸了。
臨安府到了。
可看到的景象卻讓盧璘愈加悲涼。
城門外,黑壓壓的人群匯聚成了望不到頭的海洋,放眼望去,盡是一張張麻木面孔。
一隊隊手持棍棒的官差,筑成了一道人墻,將人群阻隔在外。
不遠處,一株垂柳下,幾道熟悉的身影正在等候。
黃觀,陸恒,還有幾位自強社的骨干成員。
“社首!”
陸恒眼尖,第一個瞧見了盧璘,臉上剛要揚起喜色,卻被身旁的黃觀一把拉住。
黃觀對著陸恒搖了搖頭。
陸恒順著黃觀的視線看去,也察覺到了盧璘身上那股壓抑。
黃觀緩步上前,走到盧璘面前,輕輕嘆了口氣:
“琢之,可是被這一路的景象,驚著了?”
“天災之下,人命如草芥。我等凡夫俗子,終究是無能為力?!?/p>
黃觀的話音剛落,身后便傳來一聲冷笑。
“天災無情,人禍更無情。”
眾人回頭,正是船上那名憤世嫉俗的年輕士子。
他緩步走來,視線在自強社眾人身上一掃,負手而立,臉上滿是不屑。
“我看諸位也是身有功名的讀書人,眼見百姓流離失所,卻在此袖手旁觀,空談天命,對得起腹中讀過的圣賢書嗎?”
此言一出,陸恒當場就炸了。
“你這人怎么說話的!我等何時袖手旁觀了?”
他往前一步,梗著脖子,怒氣沖沖地反駁:“黃社長早已組織我等社員,捐款購糧,在城外設了三處粥棚,還請了郎中,買了藥材!我臨安府的百姓遭難,我等日夜操勞,出錢出力,又豈會作壁上觀!你憑什么在此說風涼話!”
那名士子聽完,臉上不見半分愧色,反而冷哼一聲。
“算你們還有幾分良心?!?/p>
他搖了搖頭,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樣。
“可惜,有心卻少智。方向錯了,再如何努力也是白費力氣?!?/p>
“捐錢施粥,不過是揚湯止沸。不從根源上解決問題,今日救十人,明日便有百人餓死。此等下策,不過是自我感動罷了,于大局何益?”
“你!”
陸恒氣的臉都漲紅了。
黃觀抬手,攔住了還要爭辯的陸恒。
轉(zhuǎn)頭看向盧璘,臉上滿是無奈。
“琢之,我等的能力,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?!?/p>
“再往前一步,說不定....就是武昌府那些生員的下場。”
“是啊,社首,陸恒都已經(jīng)把家里的余糧全都拿出來了..我等也都是出錢出力.....”
黃觀默默地觀察盧璘的反應,見盧璘臉色稍稍緩和,這才嘆了口氣,而后眼神朝著不遠處的城門方向示意了一下。
盧璘順著他的視線望去。
城門口,一隊官差手持水火棍,正粗暴地驅(qū)趕著想要涌入城中的災民。
哭喊聲,求饒聲,呵罵聲,混作一團。
一名官差一腳踹倒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,舉起棍子就要往下砸。
那男人顧不得疼痛,連滾帶爬地抱住官差的小腿,磕頭如搗蒜。
“官爺!官爺行行好,救救我一家四口吧!”
“我那五歲的女兒,已經(jīng)三天沒進一粒米了,就快不行了?。 ?/p>
官差滿臉不耐,再次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木棍。
“滾開!你這賤民!”
看著眼前這一幕,盧璘腦袋里反復回蕩著夫子的教誨。
“亂世讀書,方是慈悲。”
“亂世讀書,方是慈悲。”
.......
讀書,真的就是慈悲嗎?
安坐于書齋,任由窗外哀嚎遍野,這便是讀書人該有的慈悲?
這等景象,夫子,你叫我如何慈悲?
盧璘一邊搖頭,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過去。
走到那名官差面前,伸手,握住了即將落下的木棍。
官差一愣,轉(zhuǎn)頭看到一臉陰沉的盧璘,目光如火一般盯著自己。
“爾俸爾祿,民脂民膏。”
“你等職責在身,我可以理解,可就這么粗暴對待我臨安府的百姓?良心何安?”
官差見盧璘一身生員打扮,知道對方是有功名在身的人,但臉上卻沒有半分懼色,反而嗤笑一聲。
“呵,又來一個多管閑事的酸儒?!?/p>
他用力抽回木棍,渾然不懼,反而木棍一豎,指著盧璘的腦袋,厲聲道:
“莫不是以為自己考了個功名,就敢在這里亂來了?告訴你,不讓這些災民進城,是府尊大人親自定下的規(guī)矩!”
“你再敢多說一句廢話,信不信老子連你一塊兒拿下,讓你也去嘗嘗武昌府那些酸書生的牢飯是什么滋味!”
話音剛落,黃觀、陸恒等人已經(jīng)快步跟了上來,默默地站在了盧璘的身后。
武昌府!
這三個字,讓跟上來的黃觀和陸恒等人,心頭皆是一凜。
威脅。
赤裸裸的威脅!
黃觀快步走到盧璘身邊,低聲勸道:“琢之,不可沖動,此地不是講理的地方。”
陸恒也緊張地護在盧璘身側(cè),死死盯著那幾個面露不善的官差。
盧璘點了點頭,也知道和官差們多費口舌沒有意義。
甚至沒有再看那名官差一眼。
轉(zhuǎn)過身,對著黃觀和陸恒,平靜地開口。
“我行囊里還有些干糧。”
“你們幫忙把東西分給大家。”
這個時候食物比錢重要得多,有錢都不一定能買得到吃食。
陸恒沒有半分遲疑,立刻上前,從盧璘背后解下行囊。
行囊剛一打開,一股食物的香氣飄散開來。
是李氏親手做的醬肉餅,還有幾包用油紙裹得嚴嚴實實的糕點。
微弱香氣,此刻如同最猛烈的引信,瞬間點燃了人群。
“吃的!”
“是吃的!”
“給我!給我一點!”
“我的孩子三天沒吃東西了!求求你了秀才老爺!”
黑壓壓的人群,猛地向前涌來。
原本還算有序的隊伍瞬間崩潰,災民們都不顧一切地朝著陸恒手中的行囊伸出手,一張張干裂的嘴唇開合著,發(fā)出嘶啞的哀求。
陸恒被這陣仗嚇了一跳,下意識地將行囊抱緊在懷里。
自強社的幾名生員連忙圍上來,手拉著手,勉強筑起一道人墻,將陸恒護在中間,聲嘶力竭地大喊。
“別擠!大家不要擠!”
“排好隊!都有份!”
可幾人的聲音,在成百上千災民的哭嚎聲中,掀不起一點浪花。
李氏準備的干糧,本是給盧璘一人路上吃的,分量本就不多。
此刻,這點食物,在數(shù)千災民面前,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