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英剛從戰(zhàn)場下來就被緊急傳召。
武鎧上的血還未凝固,散發(fā)刺鼻血腥味。
她隨便找個地方坐著磨刀,還沒磨兩下就見主上身邊的親衛(wèi)過來,于是起身相迎。
“見過將軍,主上傳召。”
楊英聲音微?。骸翱墒羌笔拢俊?/p>
要是不急,她可以簡單沖洗之后去面君。
親衛(wèi)道:“主上沒說。”
楊英仔細(xì)琢磨這四個字,猜測主上為何傳召。她近來沒有立下大功,但也沒有闖下大禍。以主上那個一天恨不得掰成三天過的勤勉勁頭,一般功勞是不會特地喊人過去。
她按捺下心頭隱約的焦慮。
生怕主上找她是因為她父親出了啥事。
楊英將佩刀收回刀鞘,沖親衛(wèi)道了一句“天使稍待”,折回營帳取了汗巾將武鎧上的血跡簡單擦拭。一路上心緒難平,各種念頭縈繞。待回過神,人已在帳外等候召見。
帳內(nèi)傳來主上熟悉嗓音:“勝眉進來?!?/p>
“末將參見主上?!?/p>
楊英在下抱拳行禮。
進來的時候就瞧見帳內(nèi)只有主上、顧御史、姜尚書以及即墨秋,剩下的護衛(wèi)都隱沒在暗處。也就是說,只有她一個武將被傳召?
心中擔(dān)心,楊英面上仍能穩(wěn)住情緒。
沈棠指著下方席墊道:“坐?!?/p>
“謝主上?!?/p>
沈棠見她這副模樣也有些無奈。
楊英曾給她當(dāng)了三年親衛(wèi),之后下放折沖府歷練修行,戰(zhàn)場上甚是英勇,戰(zhàn)績也是亮眼的。只是她性格偏沉悶,公事嚴(yán)肅,一板一眼,基本不與人笑談,恪守君臣身份。
倘若換做屠榮、徐詮或是趙葳,看到這個架勢就知道不用太嚴(yán)肅了,趙葳甚至?xí)鲃佑懸n座。沈棠也沒刻意糾正,楊英只是正事上認(rèn)真嚴(yán)謹(jǐn),私下則是嚴(yán)肅中帶活潑。
“今日找你是想征求你意見?!?/p>
楊英暗中松口氣:“主上請吩咐?!?/p>
她本以為是什么特殊任務(wù),沒想到主上一開口就問:“此前進攻石堡,敵陣不是出了個善弓術(shù)的女將嘛?勝眉對她可還有印象?”
楊英自然記得。
此前作戰(zhàn)會議里面,袁女君可是重點分析對象。當(dāng)此人情報放出,眾袍澤瞧著她的能力一陣頭疼。要不是姓袁的倒霉,幾次都碰上克她的對手,她甚至可以大殺四方的。
楊英私下還跟魯繼唏噓過,嘆息此人跟錯了主君,明珠暗投。要是袁女君愿意效忠康國,唯二能克制她的對手都成了隊友,以光陰箭的恐怖,什么對手她殺不穿?妥妥軍功收割機,不管是一挑一還是混戰(zhàn),沒人能搶得過她。
魯繼一邊泡腳一邊拍大腿:【可惜了。】
楊英應(yīng)和道:【可不是?!?/p>
這能力要給她,說不定她幾年就能拳打公西仇,腳踢褚大元帥,康國軍功第一人。
雖說現(xiàn)在過得也不錯,但軍功誰嫌少?
她父親重修沖擊更高境界也需武運。
一家兩個卷王,軍功實在不夠。
楊英問:“主上傳召末將跟她有關(guān)?”
主上用最平靜的口吻,說出最讓楊英心跳加速的“情話”:“光陰箭,想學(xué)嗎?”
楊英的腦子懵了一下才緩沖好。
“學(xué),光陰箭?此術(shù)不是非袁氏不可?”
能學(xué)她當(dāng)然要學(xué),簡直是美夢成真!
唯一擔(dān)心的也只是學(xué)習(xí)門檻。
沈棠:“沒這限制,你愿意學(xué)就能學(xué),只是答應(yīng)之前要先考慮清楚——光陰箭是消耗壽元換取力量!它能力有多恐怖,從你身上攫取的代價就有多大!你確信自己能付出這些代價,再拉開那把弓!勝眉,開弓難有回頭箭!”
射出去的是箭,消耗的可是命。
見沈棠如此認(rèn)真嚴(yán)肅,楊英也跟著慎重思慮三息——這么多次作戰(zhàn)會議下來,她對光陰箭的副作用再了解不過了,這個問題根本不用思考。思考的這三息是為了她父親。
這份代價,她付得起嗎?
楊英堅定答道:“末將愿意!”
不僅愿意,她的血液也開始提前躁動。
天底下沒有哪個武將不會渴望更強的力量,在追尋至強力量路上喪命也是種幸福。
她是將門出身,在那個女子還不能修煉的年代就在軍中摔摔打打,跟著叔伯學(xué)習(xí)些拳腳功夫,一手花槍耍得有模有樣、一把佩刀舞得虎虎生風(fēng)。幼年的她或許不懂父親叔伯對馬革裹尸的渴望,但她現(xiàn)在能明白個中滋味了。
沈棠:“……”
瞧見楊英漆黑眼底悄然點燃的熱火,她急忙打岔,強行掐斷:“讓你學(xué)光陰箭不是讓你將性命當(dāng)耗材去換敵人腦袋,他們不配?!?/p>
楊英俊秀臉上浮現(xiàn)一縷縷茫然。
讓她學(xué),又不讓她殺敵?
這不是太矛盾了?
沈棠咳嗽兩聲,想到楊英簡單的社交關(guān)系(相較于祈善這些恩怨纏身的冤家)以及在軍中算得上不錯的人緣,讓她跟她分析個中心思算計,沈棠內(nèi)心不太樂意:“讓你學(xué)是為‘震懾’,不是為‘殺敵’。只要你還活著,只要其他人知道你能拉開那把弓!”
目的就達到了。
震懾敵人,也能震懾同僚。
楊英聽懂前半句:“雖能震懾,但不離弦就無法殺敵,敵人不會被嚇唬就臣服?!?/p>
“手中持劍不用跟手中無劍是兩回事。藏劍于鞘,非怯懦之舉,是克制更是智慧,收矢于囊也是一個道理?!鄙蛱囊矒?dān)心楊英性格軸起來不配合,又補充幾句,委婉將真正目的攤開講,“勝眉可知此戰(zhàn)我軍增員幾人?”
說的是“幾人”,指的就不是普通俘虜。
楊英道:“已有五人?!?/p>
沈棠又問:“實力如何?”
楊英剛要開口回答,驀然頓了下,將話又咽了回去,似乎想到什么。沈棠看她反應(yīng)就知道楊英意識到她的良苦用心,繼續(xù)道:“少玄已斬殺惡念,成就十六等大上造。她這個修為,配上她的年紀(jì),再算上她真正踏上武道的年歲,天賦能跟公西仇并肩了?!?/p>
充沛武運供給是一大助力,但她本人的天賦悟性努力更為重要,白素還非常年輕。
她年齡也才三十出頭。
想想楊英父親楊公,當(dāng)年孝城之戰(zhàn)是個什么境界,又是什么年齡,差距就出來了。
以白素心性,只要給她足夠時間,二十等徹侯也是囊中之物,認(rèn)識白素的人都這么想的。前提是時間啊,缺的也是時間?。〈箨憙砂俣嗄瓿隽硕嗌偬觳?,哪怕萬里挑一,一萬萬人也能湊出一萬個天才??蛇@兩百多年大浪淘沙下來,活下來的天才又有幾個?
最殘酷的是——
這些天才也不是活下來的,是死剩的!
“……但戰(zhàn)場上的事情,誰也不能保證誰一定能活著。”天賦再高,半路夭折也不行。沈棠對白素有信心,但再有信心,差距也不是短時間就能補上的,“……少玄日后的壓力會越來越大,僅憑她一人可能會被壓垮……”
楊英下意識想要反駁不可能。
她對康國對白大將軍有著絕對自信!
但這些話依舊哽在喉嚨說不出。
眼下的康國自然不會成為白素的壓力,但吸收中部大陸、東南大陸、東北大陸之后的康國呢?人口、土地都翻倍,如今的人手根本管理不過來。王庭想要真正掌控地方勢力,不下狠功夫不行的。人多一倍,爭端添十倍不止!
文武的矛盾,士庶的矛盾……
公事上的仇怨,私下的仇怨……
根本還是僧多粥少,利益之爭!
這種時候,往往是拉幫結(jié)派將勢力最小的淘汰出去,將其瓜分之后,再爭個勝負(fù)。
主上在這個場合特地提及白素,指的就不是白素一人,而是她代表的某種陣營了。
楊英唇色泛白。
她意識到自己也在這個無形的陣營之中。
當(dāng)這個念頭萌生,楊英感覺心頭壓著無形的重量,幾乎要將人壓迫喘不過氣。她閉眼沉思了會兒,心中卻想著:【這,難道就是白大將軍這些年無形中承受的壓迫嗎?】
以往都以為白素是沉迷武道,有著虔誠的向道之心,因此紅塵俗世就抵不上軍功的魅力。如今在想,這里面或許還有其他原因。
以前沒意識到,而白素也不提。
是啊,王庭從來不是個其樂融融的大集體,每個個體都可能是狩獵者,同時也是旁人眼中的獵物。楊英擱在膝上的手暗暗攥緊成拳頭,吐出一口濁氣,再睜眼已是堅定。
“末將知曉,請主上授光陰箭!”
光陰箭連二十等徹侯也要避其鋒芒,習(xí)此箭術(shù)者,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準(zhǔn)徹侯了。
沈棠滿意道:“準(zhǔn)!”
一旁的顧池聽心聲聽得一愣一愣。
授業(yè)恩師不是沈棠,是即墨秋。
法不傳六耳,涉及秘術(shù),即墨秋也要找個僻靜地方好好教授。他與楊英起身告退,姜勝見狀也準(zhǔn)備起身,余光瞧見顧池表情有異。
他刻意在帳外等了一小會兒。
待顧池出來,私下詢問是不是哪不妥當(dāng)。
顧池表情古怪道:“楊將軍被主上幾句話帶歪了,視王庭百官為洪水猛獸。雖說她那些顧慮也對,但也沒那么恐怖啊。只聽她那些話,不知道的還以為百官都是百鬼。”
如果楊英只是普通小嘍啰,王庭斗爭對她而言確實不算仁慈,可她自己也是超級大體格啊,軍功在手,自身也是有封號的列將軍。尋常小鬼討好她都來不及,哪里敢咬?
楊英還有個爹楊公。
楊公當(dāng)年的舊部也有幾個爬上中層。
什么等級斗法能將白素為首的她們都當(dāng)獵物啃了?真要斗起來,朝中女將頂天是被壓縮勢力范圍,三五十載無法占據(jù)主話語權(quán),更不可能影響根基,讓女子從根本上無法修行。主上人還活著啊,什么斗法能將主上也斗死?
主上只是不想長久嚴(yán)重失衡,影響政策。
提拔楊英的根源也在此。
退一萬步說,康國女將還要發(fā)展個二三十年能真正成氣候,女性文官呢?后者可不需要這么久的成長時間,褚曜也不止一次流露出想讓林風(fēng)頂替的念頭,自己則退一步。
某些官員家中沒能修煉的男丁,但有女兒,一輩子的政治資源可不得砸女兒身上?
再多的偏見在利益面前也要跪下。
其他不提,謝器三個女兒就是典型。
沒見誰家同一代能有仨天賦上佳的子嗣。
這都不是祖墳冒青煙,是涌出青煙!
姜勝:“……”
早知道顧池回復(fù)內(nèi)容是楊英的心聲分析,他就不問了,自己可沒有窺聽隱私癖好。
不過有句話不吐不快:“鬼從外來?!?/p>
康國之外,遍地都是鬼。
顧池嗤笑一聲:“來多少鬼我也不怕?!?/p>
主上領(lǐng)導(dǎo)下的他的御史臺是吃素的?
作祟惡鬼,他見一只殺一只!
姜勝擠出一縷笑,拍他肩:“互勉!”
中部盟軍最近也挺煩惱,石堡這邊沒能守住,反而被康國突破牽制住了兵力,自家底盤后方又頻頻著火。點火主力有兩方,一方自然是翟樂的曲國,另一方是新興勢力。
曲國還算好對付。
翟樂作為一國之主,考慮東西太多,不可能傾家蕩產(chǎn)跟中部大陸血拼,雙方開戰(zhàn)好歹有個互相試探過程,有時候甚至能達成默契。
那個新興勢力就不一樣了。
純粹是一條瘋狗!
管殺不管埋,管打不管治。
殺到哪里算哪里,砸到哪里算哪里。
作戰(zhàn)風(fēng)格完全顛覆傳統(tǒng)思維邏輯。
例如,這幫人是怎么保證糧線供給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