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棠:“……”
再一次深刻意識到檀渟對祈善的怨念。
她訕笑一聲,試圖緩解一下氣氛:“還以為夢淵會說‘我就算化成灰都記著’?!?/p>
檀渟給了沈棠一個不太明顯的白眼。
哂笑道:“要化成灰也該是他?!?/p>
沒事兒說詛咒自己的讖語作甚?
萬一哪天應(yīng)驗了怎么辦?
沈棠:“……額,也是,不內(nèi)耗……”
她帳下這幫人,只要有條件都會選擇外耗他人,從不內(nèi)耗自己。檀渟卻沒有被沈棠三言兩語引開注意力,警惕問:“你是何人?”
“忘了你還沒見過我‘烏有’的形態(tài)……”沈棠對檀渟的信任雖不及祈善等人,但也將對方歸納進自己的保護圈,此情此景沒必要故意隱瞞身份捉弄對方,遂攤牌,大拇指指著自己,用略帶得意的口吻爆了個猛料,“我是你主上!驚不驚喜,意不意外?”
一句話將檀渟說得瞳孔微微震顫。
不止呼吸跟著急促,連說話都帶著明顯的顫音:“主、主上?主上怎跑來此地?”
沈棠單手叉腰,糾正檀渟關(guān)注重點:“這不是重點啊!重點是夢淵你還記得自己失聯(lián)多久了嗎?你失蹤的時間早就達到報官府列入失蹤人口的標(biāo)準(zhǔn)了,時間再長些——”
她驀地截住剩下的話。
改了更通俗的話:“你現(xiàn)在就是有著大好前途、光明人生、如花似玉的女大學(xué)生過年回個家探親,路上遭遇拐子被強行迷昏送入深山老林賣給荒村老鰥夫傳宗接代!你這脾氣肯定不會從的,回頭人家給你腦袋幾棍子,打斷你的腿,給你脖子上個鎖鏈——”
沈棠越說心火越旺盛。
越說越忍不住腦補檀渟挺著個大肚子,衣衫單薄破爛,形容枯槁,被虐待摧殘毆打到精神分裂,寒冬臘月拴在破屋子癡癡呆呆望著外頭飄雪,一年生一個,一年生一個。
就算是文心文士,只要丹府被封印,就算原來有著天大本事也逃不出去啊!文心文士的底子還會讓他身體變得格外耐造,輕易死不掉。光是想想那個畫面,她就想殺人。
要知道她沈棠打仗這么多年,不管跟敵人對壘之時打得多兇,雙方結(jié)下怎樣的深仇大恨,她都干不出用這種方式摧殘手下敗將。
這里這幫人卻為一己私欲能對無冤無仇的檀渟犯下如此罪行,實在該被千刀萬剮!
“你說,這怎行?作為主上自然要不顧一切將你接回去了,你看,我這不就跨越千山萬水,排除萬難過來了?”沈棠說到最后,言語隱約有些邀功與自得,又見檀渟一身狼狽疲累,雀躍盡數(shù)糅雜成憐惜,“是我來遲了?!?/p>
檀渟及時打斷沈棠的腦補。
讓她繼續(xù)說下去,自己指不定被腦補成什么柔弱小可憐。只是主上說話沒分寸,句句直白,什么該說不該說的都說,倒是讓檀渟紅了耳根。慶幸石室燭火不盛,他發(fā)髻又散了大半蓋住鬢角,這才攔住耳根對他的“背叛”。
“主上,臣無事?!?/p>
這段時間最大的皮肉之苦不過是挨了幾頓鞭子,上了幾次刑罷了。普通女子吃不住這些刑罰,但他有丹府文心護身——哪怕被敵人用言靈封禁,身體素質(zhì)也遠勝普通人。
想起受刑關(guān)押的經(jīng)歷,檀渟驀地想起自己足有月余不曾沐浴洗漱,又被關(guān)押在那樣逼仄惡臭的地方,這副形貌面君,不僅不雅還會沖撞君上。他剛要生出窘迫情緒,沈棠抬手掐訣捏碎丹府禁制。幾乎是禁制解開的瞬間,冰涼一片的小腹位置由內(nèi)而外散發(fā)熱意,不多會兒蔓延全身四肢百骸,滯澀經(jīng)脈的文氣重新流動,跟文心的聯(lián)系恢復(fù)如初。
檀渟沒想到沈棠下手速度這么快。
想說什么來不及了。
他撩起眼皮,視線落向石室內(nèi)的屏風(fēng)。
拱手:“主上稍待,臣先去整理一二?!?/p>
檀渟自然不會跟沈棠隔著一面屏風(fēng)就開始洗澡,那也太失禮。文心文士作為一個有容貌儀態(tài)焦慮的特殊職業(yè),總有閑得蛋疼的人去鉆研某些雞肋的言靈,例如如何用言靈保持體面——隨時隨時都要風(fēng)度翩翩,斯文儒雅。
于是,檀渟在屏風(fēng)后待了幾息。
再出來還是那身裝扮,但堪比梅菜干的衣袍變得整潔端正,發(fā)髻重新梳攏,露在外邊的肌理清爽白皙,整個人精氣神都不一樣了。說得直白些,這外形看著就有些噴香。
檀渟還不忘揮袖用一陣風(fēng)將地上散落穢物裹著丟出石室,那股惡臭總算被壓下去。
沈棠道:“夢淵解了一個千古之謎啊。”
武將多做干練裝束,喜好衣擺堪堪過膝的圓袍勁裝,行動不受影響,文官不一樣,衣擺長度不是壓著鞋背就是比鞋背高一點,走路時衣擺會隨著步伐露出山巒起伏之態(tài)。
好看是好看,也容易臟啊。
特別是爬上爬下或者走一些路況不干凈的路段,文士再怎么小心也會讓衣擺當(dāng)了拖地抹布。衣擺沾染污穢,看著就不體面。沈棠偶爾有種讓他們將衣擺搞短一些的沖動。
不耐臟又容易絆著腳,何苦來哉?
檀渟不解:“千古之謎?”
“魚與熊掌如何兼得之謎?!?/p>
檀渟:“……”
他知道主上偶爾會說一些讓人困惑的話,這種說話方式會增加雙方溝通有難度。若是旁人這么說話,檀渟早不耐煩了,但對面是主上,還是“跨越千山萬水,排除萬難過來”的主上,只能檀渟遷就她——主上對誰都這么說話,為什么別人溝通沒問題,偏偏到了自己就溝通有問題了?問題只能在自己身上。
他要做的就是記住二人說了什么,日后慢慢琢磨,總有一日能踏平“溝通門檻”。
“夢淵還記得是誰將你捉來的?”
沈棠今日非得拆了對方全身的骨頭慶祝。
檀渟似有難色,不愿意明說,沈棠只能換一個問題。檀渟可是祈元良都頭疼的人,自身身體構(gòu)造還特殊,對外界的警惕只會比常人更高。他是怎么失手被人弄來深山的?
除此之外——
沈棠道:“我來時打聽消息,有人說你是為了調(diào)查一樁失蹤案,說失蹤之人對你很重要。那人找到了沒有?是不是也被關(guān)此處?”
踏入山體洞窟的時候,沈棠就準(zhǔn)備將這里拆掉。救一個是救,救兩個也是救,順手的事兒。既能讓自己發(fā)泄了火氣,還能讓夢淵欠下一個人情,怎么看都是穩(wěn)賺不賠啊。
檀渟:“……”
就在沈棠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,檀渟竟是開口了:“她是家中姊妹,與臣雖不是一母所出,但也有一起長大的兄妹情分……”
檀渟的身體古怪,仆從奴婢視他不祥。
人多的地方,勾心斗角就越多,更何況是內(nèi)宅這種地方?家中人口少的時候,兄弟姊妹還能齊心協(xié)力,力氣往外使,人一旦多了,關(guān)系復(fù)雜,利益交錯,內(nèi)斗是必然的。
內(nèi)宅婦孺沒有謀生能力,一小部分靠著娘家嫁妝田產(chǎn)補貼生活,絕大部分開支還是要依賴公賬。妻妾受寵些,子女獲得的重視就多一些,反之則過得清苦許多。即便是世家大族也不能保證每個孩子都獲得充裕的對待。
一手五指,總有長短主次之分。
檀渟因為身體畸形,她因為是女子。
困境相仿的二人總能快速親近,檀渟跟其他兄弟姊妹親近不起來,但對她卻不同。
在檀渟啟蒙修煉之前,兩個內(nèi)宅小可憐的處境完全半斤八兩,不知不覺攢下了深厚的兄妹情。托了身體其中一半性別的福,檀渟能修煉,他的天空遠比她廣闊自由。一直到了適婚年齡,在檀渟因為性別認(rèn)知自困的時候,這位妹妹也被家中做主,定下婚事。
檀渟歸來才知她已經(jīng)兩寡三嫁。
便知她平日報喜不報憂。
檀渟準(zhǔn)備薄禮準(zhǔn)備登門拜訪,結(jié)果男方家各種推辭,說她染了古怪惡疾,會傳人,去族中別莊養(yǎng)病了,連檀渟提出看看外甥女的請求也被婉拒了。直覺告訴檀渟不太對勁,明明上次通訊聯(lián)絡(luò)還好好的——他準(zhǔn)備歸家一事只告訴了這位妹妹,其他人不知。
于是他留了一顆心眼,追問別莊在何處,自己隔著院墻跟妹妹說兩句家常話也好。
男方這邊態(tài)度更加古怪。
檀渟心中焦躁,暗暗道了聲不妙。
外嫁女因為各種理由失蹤可不是什么稀奇事兒,普通人一般都說媳婦跟人淫奔,大戶人家則是用生病不見客當(dāng)理由,過一段時間再通知娘家這邊病故,娘家人就算有懷疑也不能將人棺材打開驗尸吧?若是兩家隔得遠一些,娘家人過來奔喪,棺材都入土了。
檀渟懷疑這個“病”有問題。
往外一打聽,也沒聽說有烈性傳染惡疾。
必是這戶人家在撒謊。
自己若不將人找到,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能收到她病故的消息,屆時就遲了。揣著這個念頭,檀渟最先調(diào)查的自然是男方一家。男方家只能說有些積蓄,還到不了養(yǎng)文士武者門客的程度,他神不知鬼不覺潛入調(diào)查并不難。
這一查就查到幾封密信。
檀渟一看,幾乎目眥欲裂。
她這個夫家果然不是人,明面上人模狗樣。背地里居然搞什么賣妻求榮的勾當(dāng),連剛到議親年級的外甥女也被打包送去。檀渟氣得想放火殺人,只是他理智尚存,先放一把火討點利息,至于滅門報仇——將人救出再談。
本以為這就是一樁無恥男賣妻求榮的破事,萬萬沒想到還能牽連出眾神會分社。檀渟作為中部分社的中層,卻是第一次聽說這事。
萬萬沒想到,自己還會馬失前蹄。
更想不到的是——
他在外面為妹妹奔波,試圖將她營救出來,她這位妹妹卻早早將自己踹進了深坑。負責(zé)看押他的武膽武者跟檀渟還有幾分面熟,后者道:【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,父子都能撕破臉,更何況是兄妹……啊不,姊妹。真沒想到夢淵居然也是半個女兒家啊……】
檀渟冷笑:【多讀書,少說話?!?/p>
免得鬧了笑話還不自知。
他這位妹妹用檀渟作為籌碼,將自己給摘出去了,或者說從檀渟寫信說要回來的那一天開始,這個算盤的珠子就撥得啪啪響。檀渟起初還有怨恨,直到他聽說一些事情。
【你們會有這么好心將她放出去?】
檀渟不相信這幫人會言而有信。
正常情況不該是出爾反爾?
武者道:【你那妹妹沒有價值了?!?/p>
【沒價值了?】
在這個地方,不能生的女子才是徹底沒價值了,而檀渟的妹妹年級還沒到那份上。
武者不知想到什么,神色有些怯懼。
【她是個狠的,不僅殺了女兒,掐死剛出生在襁褓的,還親手將胞宮給毀了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