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為什么這東西會在你手中?”
祈善迅速反應(yīng)過來,一把扼住林素脖頸。
“回答我!”
手指青筋暴起,指節(jié)因為蓄力而繃緊泛白。他感覺自己內(nèi)心那只被困在囚籠里面的惡獸在掙扎,將囚牢撞得框框作響,似乎隨時都能破牢而出。洶涌殺意瀕臨崩潰邊緣。
“你作甚?你想殺了安之嗎?”道袍虛影緊張叫了一聲,飄上來想掰開祈善手指。
“滾開!”祈善克制著激蕩情緒,猩紅雙眸逼近林素,指節(jié)隨之一點點縮緊,戾氣之重連道袍虛影都發(fā)怵,“林安之,不想死這里就交代——為何他的東西在你手里!”
這枚玉玨是“祈善”母親的陪嫁。
當(dāng)年,康家主偶得一塊美玉,見玉石顏色猶如佳人粉面,便命人將其制成玉玨,添加到了陪嫁之中。這塊玉玨傳到“祈善”手中,又由匠人精心加工雕琢,刻上雙魚銜尾圖案以及祈氏家紋?!捌砩啤鄙覆粻帤鈹募覙I(yè),連帶著陪嫁過來的資產(chǎn)也去七八。
留給“祈善”可供懷念的物件不多。
這枚玉玨便是其中之一。
可想而知,他有多寶貝它!
時時刻刻戴著,一刻也離不開身。它被“祈善”帶進了山海圣地,也隨著“祈善”一起長眠在山海圣地。時過境遷,祈善想用他生前最愛物件立個衣冠冢都湊不齊物件。
康國建立之后開啟山海圣地擢拔人才,在沈棠默許下,祈善往里面夾帶私貨。暗中散播流言,要是運氣好,能借助士子之手將“祈善”尸身帶回,讓少年得以闊葉歸根。
不管是誰,對方都將是他的大恩人!
祈善不知道這個山海圣地究竟多大,踏入同一座書山的概率多小。他只是固執(zhí)揣著一絲絲渺小希望,哪怕希望一次次落空也不氣餒。
他可以等!
一次不行就兩次!
兩次不行那就三次!
只要康國興盛不絕,幸運兒總會出現(xiàn)!
他沒想到幸運兒還沒影,摯友的物品已落入林素之手。林素能拿到玉玨,證明對方踏上那座書山,見到了長眠書山的摯友。這一判斷讓祈善呼吸急促,整個人處于極度亢奮、極度憤怒狀態(tài)??簥^在于有希望,憤怒在于林素連亡者東西都拿,擾了對方清凈!
“林安之,真不怕死嗎?”
二人呼吸靠得極近。
林素的皮膚能感覺到撲來的灼熱暴戾氣息。明明脖頸要害落入祈善手中,還被祈善失控之下掐出青紫,他竟無絲毫慌張,甚至還沖祈善笑,鎮(zhèn)定到讓旁觀者都毛骨悚然。
“所以,祈主社是承認了嗎?”
林素這話問得含糊不清,曖昧不明。
玉玨刻著祈氏家紋,理應(yīng)是祈善之物。當(dāng)林素說出“摯友之物”的時候,這位祈主社卻稱之為“他的東西”。這里頭就有兩種可能。
第一種,祈主社將玉玨轉(zhuǎn)贈給了摯友。
第二種,玉玨主人才是真正的祈善。
倘若祈善理智還在,他肯定能發(fā)現(xiàn)話中陷阱,奈何他的腦子現(xiàn)在裝不下其他東西,理智也被突如其來的玉玨焚燒殆盡。同時失控的還有他所剩不多的耐心:“真找死!”
手掌繼續(xù)施加力道。
這個力氣足以將普通人脖子擰斷。
祈善發(fā)難的時候,林素坐在他對面,二人就隔著一張書案。這會兒書案傾倒,書簡筆墨灑落一地,林素被祈善居高臨下壓制,動彈不得。局勢這般不利他,他還能作死。
“所以,是譚曲?”
話中“譚曲”指代的是眼前這人,還是玉玨主人?問題依舊含糊不清,曖昧不明。
林素滿意看到祈善猙獰的表情。
“有意思,哈哈,當(dāng)真是太有意思?!绷炙厝滩蛔∽I刺祈善,“自從知道祈主社也調(diào)閱過‘克隆之術(shù)’,小生便對祈主社生出莫大興趣,忍不住調(diào)查您的往事。果真不愧是遐邇知名的‘惡謀’,過往舊事也如此有趣。祈善與譚曲乃莫逆之交,同年入山海圣地,祈善生還而譚曲夭折。祈主社,你是歡喜這塊玉玨的出現(xiàn),還是懼怕它的到來?”
道袍虛影飄在一旁干著急。
“安之,你少說兩句吧!”
祈善腦海突然傳來哐一聲巨響。
內(nèi)心那頭被囚禁的惡獸終于破牢而出。
殺心暴漲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!
“樂徵,你在作甚?”
就在祈善準備殺人的時候,門外突兀傳來一聲清亮少年嗓音,聲音中帶著點困惑。
短短六字讓祈善如遭雷擊,四肢僵硬到無法動彈,胸腔心臟亢奮到幾乎要炸裂的程度。他重重吞咽口水,想轉(zhuǎn)動脖子去看聲音方向,奈何脖子變成了生銹的金屬零件,動不了一點兒,急得他額頭直冒虛汗。少年聲音逐漸拉近,一只右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。
跟著是一張歪頭貼近的臉。
“樂徵,回神了?!?/p>
祈善下意識松開掐林素脖子的手。
得了自由,林素捂著脖子猛烈咳嗽起來。
雙腿蹬地往后蹭,直到背后緊貼房柱??粗萑牖镁巢豢勺园蔚钠砩频溃骸捌碇魃?,或許小生該稱呼您為譚主社?真沒想到,你居然用祈善身份瞞天過海這么多年?!?/p>
眾神會內(nèi)部知道祈善目前身份是假的,真實身份是誰根本沒有準確定論,真真假假混淆判斷的情報太多了。加之不影響眾神會利益,內(nèi)社就沒管過他,外社社員也懶得調(diào)查真相,也就是林素需要知道祈善這些年調(diào)查到多少“克隆之術(shù)”的情報,才下功夫。
道袍虛影無奈道:“你闖禍了?!?/p>
林素脖子上出現(xiàn)明顯的青紫指痕,要是祈善下手再重點,真要出人命了。林素指腹剛碰到就傳來一陣陣尖銳刺痛,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氣,聲音嘶啞道:“這也值得怕?”
道袍虛影:“人家畢竟是監(jiān)國重臣?!?/p>
位高權(quán)重就意味著能隨時調(diào)動武力鎮(zhèn)壓旁人,追殺林素到天涯海角,而林素單槍匹馬過來,即便文士之道有可取之處,一旦被抓住也是插翅難逃。安之的膽子實在是大。
林素道:“就是如此才好?!?/p>
權(quán)利地位越高,辦事兒就越簡單。
他一人做不到的事情,對祈善而言就容易得多。道袍虛影見他執(zhí)迷不悟,不再勸。
“嘶——樂徵掐我作甚?”
少年祈善仍是進入山海圣地那日裝扮,剛剛抽條的身子看著略顯單薄。不同于譚曲眸色漆黑卻晦暗無光,一眼看去就是毫無陽氣的資深社畜,少年祈善明眸善睞,即便身處暗室也能看到他眼底涌動的光。被這種目光注視著,似乎連尸體都能回暖好幾度呢。
譚曲從怔愣中回過神,抬手掐他臉。
左臉弧度明顯比右臉紅腫微隆。
他疑惑好友怪異的舉動,而好友也不負眾望將手指伸到他鼻尖,口中喃喃道:“有呼吸,呼吸還是熱乎的。怎會,你怎么會……”
他回想剛剛掐對方臉的觸感。
肌膚是聞的,軟的,不是記憶中幾乎放干血的冰涼僵硬。譚曲環(huán)顧四周,愕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置身多年前的祈氏老宅,因為住的人太少,屋子甚少修繕,空氣中飄蕩著一點兒木頭腐朽氣息。他又低頭看自己的手,比成年縮小了好幾圈。他手指互相捻,觸感真實。
“樂徵今日怎么了?怎么呆呆的?”
譚曲知道時光不會回溯,也知道人死不能復(fù)生,眼前這個活靈活現(xiàn)的少年祈善只是外人施加給自己的幻象。他憤怒想將罪魁禍首大卸八塊之余,又貪婪想多看祈善幾眼。
精通幻術(shù)到這種程度的文士可不多。
“無甚,只是被夢魘到了。”
“又是想令堂了?”
譚曲猜測幻境內(nèi)的時間臨近生母忌日,故而少年祈善才有此一問。他含糊應(yīng)對,少年祈善一臉神秘將他拉到書房:“近來借了本殘卷,猜測樂徵肯定會喜歡,來瞧瞧。”
“什么殘卷?”
譚曲一時想不起來是什么事兒。
少年祈善將裝著言靈殘卷的木匣打開,殘卷用絲綢包裹:“有個長輩來說媒送的禮?!?/p>
“哪家女君?”
祈善見殘卷內(nèi)容詳實,暗道幻境逼真。
那個林素是有點兒本事在身上的。
少年祈善:“一位寧姓女君?!?/p>
譚曲表情麻木,猜到是誰了,同時也斷定這個幻境并非真實記憶,大概率是來套自己內(nèi)心真話的。因為祈善跟寧燕議親之事,譚曲此前并不知情,還是首次見寧燕之時,從女方口中知道有這么一段緣分,他因此掉馬甲。
“她字什么?”
“聽說字圖南?!?/p>
譚曲在內(nèi)心道一聲扯犢子。
寧燕的名字是她父親給取的,但字卻是成婚之后宴安給的,幻境中的破綻也挺多。
譚曲放松心態(tài),含笑看著眼前的故人:“議親的話,元良可有見過女方模樣?畢竟事關(guān)終身大事,僅憑一幅畫像也看不出美丑?!?/p>
少年祈善露出一絲絲羞赧:“見過?!?/p>
“人呢?”
“在前廳。”
譚曲一臉復(fù)雜地將殘卷合上。
說是殘卷,其實就是他數(shù)月前偶得的一冊言靈孤本,內(nèi)容確實有意思。譚曲欣賞了一會兒,跟著刻意控制自己所思所想,殘卷之后的內(nèi)容畫風(fēng)突變,全是狗血愛情話本。
幻境內(nèi)容之所以真實,便是建立在譚曲記憶之上。當(dāng)他刻意改動記憶內(nèi)容,幻境也隨之更改邏輯。所以當(dāng)譚曲起哄來看議親女君相貌,便看到頂著寧燕身份的主上沈棠。
是的,對方長著一張沈棠的臉。
一張會露出嬌羞的少女沈棠的臉。
譚曲捂著臉:“無量天尊,主上恕罪?!?/p>
少年祈善狐疑望來,譚曲嘆氣道:“你捏造的幻境很真實,我也多年不見元良了,這筆賬兩相抵消,到此為止。若你還褻瀆元良遺容,小心我上天入地殺你林氏一族!”
做隱蔽一點兒,不被林風(fēng)知曉就行。
反正是已經(jīng)分出去,亡于戰(zhàn)亂很正常。
少年祈善剛才還鮮活明亮的表情陡然僵住,血色一點點褪去,祈氏前廳也隨之模糊不清,被雪白取代。耳畔刮起凜冽呼呼寒風(fēng),凍得耳朵通紅,積雪眨眼沒過了他膝蓋。
少年祈善就站在他一丈遠的地方。
雙眸灰暗,肌膚青白。
微垂頭,輕抿唇,寒風(fēng)幾乎將他聲音吹散,他道:“樂徵,你真以為我死了嗎?”
少年祈善抬手虛捂著胸口。
原先在譚曲手中的玉玨到了他手中,他垂下眼瞼,歪著頭輕喃道:“我想活著?!?/p>
四個字幾乎擊穿譚曲心理防線。
“不要用他的臉說這種愚不可及的話?!弊T曲的眼睛透過少年祈善望向施術(shù)者,語氣森冷,“若我用你的手足血親如此愚弄你,你是何等心情?不要逼我將事情做絕!”
語畢,少年祈善嘆息一聲,化為薄霧。
祈善再睜開眼,環(huán)境正常。
虛實之間似有人嘆息:“固執(zhí)?!?/p>
對面的林素跟吃了蒼蠅一樣面色扭曲。
“祈主社可真是油鹽不進!幻境雖是假的,但只要復(fù)生,你所見一切都會成真!”
祈善道:“成不了真?!?/p>
主上面孔的寧燕跟摯友議親太可怕了。
他將問題繞回來。
“交代吧,玉玨從何處得來?!惫ぷ饕惶斓纳缧?,身上陰氣比鬼還重,祈善實在不想再糾纏此時,他只想睡覺,順便給自己時間平復(fù)“不惜一切代價復(fù)活祈善”的念頭。
林素的答案讓祈善差點兒坐不住。
“意外從友人手中獲得?!?/p>
“友人?你友人又是從何處得來?”
“自然是從玉玨主人身上?!?/p>
祈善眸光陡然凌厲:“玉玨的主人?”
林素道:“好歹也是監(jiān)國重臣,祈主社也別一驚一乍啊。小生是帶著誠意想要勸你合作的,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戲耍你。小生那位朋友,你大概也認識。此人乃是從云之士,旁的不好多透露,將玉玨贈予小生當(dāng)信物,說是此物能有幫助。只是沒想到——”
他一開始真不知道眼前祈善是譚曲。
“從云之士,此人與龍有關(guān)?”
林素對此笑而不語,說了就沒意思了。
祈善咬牙切齒,指節(jié)咯吱響。
“也就是說……元良遺體在此人手中?”
“這就不知了。”
但從林素表情來看,他顯然知道點什么。
祈善轉(zhuǎn)身道:“你跟來?!?/p>
書房底下有一個密室,說是密室,倒不如說是一個書庫,百十個書架密密麻麻堆著讓人眼花繚亂的書冊。祈善指著最里面一口上了鎖的箱子:“里面都是我搜集到的與‘克隆之術(shù)’有關(guān)的密卷記載。你感興趣就拿走,其他的我?guī)筒涣?,是真幫不了。?/p>
“為何?”
林素聽出這話不是敷衍。
祈善道:“因為那不屬于這個時代?!?/p>
那是上一個人類文明的技術(shù)。
或許,言靈發(fā)展到一定階段也能取代,達到類似效果,但目前的水平真的做不到。
這也是祈善選擇放棄的主因之一。
若非如此,他也愿意克隆一個新生兒,哪怕這個嬰孩不是真正的祈善,但至少流淌著跟祈善一樣的血脈,也算是延續(xù)了祈氏的傳承,他也不用從康氏那邊將祈妙過繼來。
林素沉默打開箱子,飛速翻閱。
上面的內(nèi)容確實比他調(diào)查到的詳盡晦澀。
他也不怕祈善在內(nèi)容上作假。
除了文字記載,上面還有好幾卷殘破但依稀能看出大致流程的圖畫,將圖畫文字二者結(jié)合,林素不得不承認祈善沒有撒謊。道袍虛影也湊上來,嘆氣:“放下執(zhí)念吧。”
“打擾了,小生告辭?!?/p>
林素情緒低落,作揖告辭。
祈善揉了揉眉心,注意力都在摯友遺體遺落在外的事兒,根本懶得理會林素。鬧了這么一回,他無心睡眠,頂著一張比昨天還憔悴、活像是棺材爬出來的臉去王庭上朝。
小山似的公務(wù)處理好幾堆,外頭日頭爬上了頭頂,饑腸轆轆的他打開一封前線奏報。入眼便是熟悉名字,喃喃:“林……安之?”
林風(fēng)的二哥,中部分社的內(nèi)探。
祈善:“……”
此刻咒罵林氏祖宗的心情達到了巔峰。
“全國通緝林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