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上沈姝璃刻意放慢腳踏車的速度,時不時側(cè)過頭,佯裝欣賞沿途的街景。
眼角的余光卻始終留意著身后不遠(yuǎn)處的那道身影。
謝承淵繞了一段路,才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。
他很有分寸,始終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,將她納入視線看護對方周全,又不至于引人注目的距離。
他說了要護她周全,就一定會做到。
當(dāng)他注意到沈姝璃頻頻“看風(fēng)景”的動作時,心里那點因傷口帶來的不適瞬間煙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暖意,嘴角不自覺地咧開。
‘她一定是在擔(dān)心我!看吧,她心里還是有我的!’
這想法一冒頭,就像雨后的春筍,一個勁兒地往上躥,謝承淵嘴角的弧度越揚越高,幾乎壓不下去。
很快,兩人一前一后抵達了港口區(qū)的國營飯店。
這里離沈公館有段距離,不必?fù)?dān)心碰上熟人被說閑話。
找了個靠窗的空位坐下,沈姝璃將菜單推了過去。
等會兒要去刑場,那地方晦氣,場面也血腥,得先填飽肚子,免得待會兒被嚇得吃不下飯。
“想吃什么?我請客?!鄙蜴дZ氣隨意,畢竟對方是傷員,口味上得照顧著點。
謝承淵這才猛然想起一個尷尬的事實,他身上一分錢、一張票都沒有。
他清了清嗓子,俊臉上升起一絲窘迫,眼神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:“那個……我忘了身上沒帶錢票,以后我一定補給你……”
“對了,我原來的衣服里有些錢票,你怎么處理的?”
謝承淵這話剛一出口就后悔了。
無論對方怎么處理的那些衣服,自己這話都有質(zhì)疑別人人品的嫌疑。
但沈姝璃卻沒放在心上,她知道他沒那個意思。
只是她自己有點尷尬。
當(dāng)時情況緊急,她哪有心思去翻他的口袋。
為了不留下任何痕跡,她將所有帶血的衣物,連同那張被血浸透的床單,全都收進了空間里,還沒來得及處理。
沈姝璃知道這男人自尊心強,肯定不好意思讓自己一直花錢養(yǎng)著。
她不動聲色地用意識探查了一下,那堆破爛里,還真有幾百塊錢和一沓糧票。
她從手包里取出五百二十塊錢,推到他面前:“我瞧見了,你那些錢票加起來有五百二十多塊,可惜全被血浸透了,暫時沒辦法用,得找人處理才行?!?/p>
“這錢你先拿著,你那筆錢就當(dāng)?shù)纸o我了?!?/p>
謝承淵的目光落在她臉上,眼神銳利了幾分。
他有點想不通,她看著可不像是會去碰那種污穢之物的人。
可若沒碰過,又怎會知道得如此精確?連零頭都一清二楚?
這個女孩,還真是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。
謝承淵心里轉(zhuǎn)著念頭,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接過錢,爽朗一笑:“行,那這錢就算我借你的。那些臟東西就別留著了,找個地方燒了,免得惹麻煩?!?/p>
他頓了頓,目光灼灼地看著她,語氣認(rèn)真了幾分:“還有,你為我付出的已經(jīng)夠多了,不能再讓你破費了。養(yǎng)傷這段時間,我們的花銷由我來負(fù)責(zé),行嗎?”
被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盯著,沈姝璃感覺臉頰有些發(fā)燙,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,隨即飛快地移開了視線。
謝承淵心里樂開了花。
只要她不抗拒,就說明自己有戲!
他立刻拿起菜單,殷勤地詢問沈姝璃的口味。
沈姝璃暫時不想吃油膩的,但看在他傷勢的份上,特地點了一份老母雞湯,讓他好好補補。
剩下的,謝承淵便做主點了兩道清淡的蔬菜。
吃飽喝足,兩人各自騎著車,并肩前往港口公安分局。
紀(jì)若云早就在辦公室門口等著了。
一看到沈姝璃,立刻迎了上來。可當(dāng)她瞧見與沈姝璃一同走進來的謝承淵時,眼睛瞬間就亮了。
這兩人站在一起,男的俊朗挺拔,女的明艷動人,簡直是天造地設(shè)的一對!
“謝同志,阿璃,你們怎么一起來了?”紀(jì)若云的語氣里帶著幾分揶揄。
沈姝璃剛要解釋,謝承淵已經(jīng)搶先一步,他一臉坦然地開口:“紀(jì)隊長,我們剛在國營飯店碰巧遇上,就一起吃了頓便飯。聽沈同志說要來您這兒,我正好也順路,就一道過來了。”
紀(jì)若云哪里知道這兩人之間的彎彎繞繞,聞言只當(dāng)是緣分,笑著調(diào)侃道:“那可真是巧了?!?/p>
她拉過沈姝璃的手,親熱道:“走,阿璃,咱們現(xiàn)在就過去,時間剛剛好?!?/p>
“好。”
紀(jì)若云領(lǐng)著兩人來到院里。
那里停著一輛八成新的長江750側(cè)三輪摩托車,她拍了拍車身,一臉驕傲地炫耀。
“阿璃,瞧見沒?這可是咱們局里的大寶貝!今天阿姨特地跟局長申請出來,就是想帶你兜兜風(fēng)!”
長江750三輪摩托,在這個年代可是稀罕物,尋常單位根本見不著。
這種摩托車,主要裝備在軍隊、公安、司法等系統(tǒng)里才能看到,那些偏遠(yuǎn)落后的省城都不一定能見到。
紀(jì)若云料定沈姝璃這個資本家大小姐,就算家里再有錢,也肯定沒坐過這種“大挎子”。
沈家之前原本是有幾輛汽車的,但國家時局動蕩,沈母早就把沈家所有汽車也全都捐了出去,把代步工具換成當(dāng)下挑不出錯的自行車了。
而這個時代生產(chǎn)力普遍很低,摩托車根本無法普及,哪怕到了八十年代,也都是很昂貴且稀有的資源。
就算是前世的沈姝璃,也沒機會坐過。
她看著這輛威風(fēng)凜凜的摩托車,黑色的車身在陽光下泛著寒光,眼里也亮晶晶的,透出幾分小女孩該有的新奇和歡喜。
“謝謝紀(jì)姨!我今天可算是有幸能坐一坐這大寶貝了!”
紀(jì)若云看著她難得露出這樣鮮活的雀躍神情,心里很是熨帖。
不知為何,她總能從這孩子身上感受到不符合年紀(jì)的沉寂,就怕她心理出現(xiàn)問題,這才特意想著帶她出去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,釋放一下情緒。
眼看兩人就要上車,謝承淵可不想被撇下,立刻一步上前主動請纓:“紀(jì)隊長,不如讓我來騎吧。正好我也要去刑場,親眼看著那些人伏法?!?/p>
今天,不止是周明朗和劉立國被處決的日子,更是這兩起案子牽扯出的所有敵特和奸細(xì)的末日。
作為主要負(fù)責(zé)人,謝承淵確實得到場。
紀(jì)若云一想也對,便爽快答應(yīng)了:“行,那你來開。阿璃,你坐旁邊的側(cè)斗,安全些?!?/p>
她特意加重了語氣:“你一個姑娘家,跟個男同志擠在后座,不合適?!?/p>
謝承淵心里的小算盤瞬間落空。
他原本還想著,讓沈姝璃坐自己后面,這樣兩人就有機會近距離貼貼了。
誰能想到,竟然被男女大防給打敗了。
他那點一閃而過的失望,被沈姝璃盡收眼底,她忍不住捂著嘴,肩膀微微聳動,偷笑起來。
紀(jì)若云沒察覺到兩人間的曖昧氣氛,催促著他們趕緊上車。
沈姝璃的笑意還未散去,看著謝承淵跨上摩托車的背影,突然想起什么,眉頭忍不住皺了皺。
這個男人,真是一點都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!
昨晚還一副快要咽氣的樣子,現(xiàn)在就要逞強開這種震動劇烈的摩托車了!
這要是再把傷口顛裂了,難不成真要賴在沈公館養(yǎng)到過年?
他的命是她救回來的,合該就是她的!
怎么能由著他這么糟蹋!
她沒忍住,直接開口勸道:“謝同志,我好像聞到你身上有血腥味,你受傷了?”
紀(jì)若云這才反應(yīng)過來,一拍腦袋,謝承淵這兩次執(zhí)行任務(wù)時,的確受了不輕的傷,她一時間竟給忘了。
她連忙擺手:“抱歉,謝同志,瞧我這記性!你身上有傷,要不還是別去了,先回去把傷養(yǎng)好要緊?!?/p>
謝承淵眼睛黏糊糊看了沈姝璃一眼,眼神意味深長。
他當(dāng)然不會回去,他笑著搖頭道:“紀(jì)隊長,放心,我的傷無礙,任務(wù)在身,不容有失?!?/p>
紀(jì)若云歉意道:“那你還是坐側(cè)斗吧,我騎車穩(wěn)得很,你放心?!?/p>
“那就麻煩紀(jì)隊長了。”
紀(jì)若云連忙搖頭表示不麻煩。
若真要按照兩人的級別論事,謝承淵的級別可比她高了一大截,她心里還是清楚的。
紀(jì)若云騎車果然很穩(wěn),她載著沈姝璃和謝承淵,一路朝郊外駛?cè)ァ?/p>
謝承淵一坐進側(cè)斗,那視線就跟長了鉤子似的,牢牢掛在觸手可及的沈姝璃身上。
沈姝璃就算不回頭,也能感覺到那股幾乎要將她皮膚灼穿的視線,讓她臉頰一路燒到耳根。
她的臉頰不自覺地泛起紅暈。
摩托車突突的轟鳴聲,都蓋不住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。
這道視線的強力干擾,讓沈姝璃一路上都沒品出坐大寶貝摩托車的滋味,車就停了。
刑場設(shè)在郊外一座草木稀疏、動物絕跡的孤山上。
等沈姝璃三人爬到半山腰的刑場,才發(fā)現(xiàn)這里已經(jīng)被圍得水泄不通,密密麻麻全是人頭。
紀(jì)若云見沈姝璃有些驚訝,立刻向她解釋:“今天這批罪人的罪行,早就向全城百姓公開了?!?/p>
“咱們老百姓,最恨的就是敵特和賣國賊,所以很多人一大早就過來了,都想親眼看著這些人的下場!”
沈姝璃點了點頭,表示明白。
這些人里。
不止有義憤填膺的普通百姓,恐怕還有很多犯人家屬也隱藏在其中,等著給犯人收尸呢。
紀(jì)若云帶著沈姝璃和謝承淵,朝另一側(cè)沒什么人的地方走過去。
那邊是司法部門的專屬通道,普通百姓過不來。
紀(jì)若云擔(dān)心靠得太近,畫面太血腥,會給沈姝璃留下心理陰影,特意挑了個能看清全局又不會太刺激的位置。
“咱們就在這里看吧?!奔o(jì)若云溫和的聲音傳來。
她挑選的位置在刑場側(cè)上方,視野清楚,但又不是直面行刑,能看到過程,卻又不會被最恐怖的畫面直接沖擊。
“好?!鄙蜴Υ说故菬o所謂。
她也擔(dān)心自己靠得太近,看到太過恐怖的畫面,心里承受不住,反而得不償失。
沈姝璃的視線在刑場上掃視,試圖從那些跪著的背影中找出她恨之入骨的仇人。
今天要被處決的犯人足有四十四人。
他們?nèi)急淮掷K綁著,面向百姓的方向跪成一排,一個個都低垂著腦袋,不敢見人。
沈姝璃的位置剛好在犯人的側(cè)后方,根本無法辨認(rèn)出周明朗父子和劉立國的位置。
紀(jì)若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,抬手給她指認(rèn):“左邊數(shù)第十一個,身上編號068的是劉立國,他旁邊的121是周明朗?!?/p>
沈姝璃感激地看了紀(jì)若云一眼:“謝謝紀(jì)姨,我知道了?!?/p>
她沒有再多說什么,但任誰都能感覺到,她此刻周身的氣壓很低。
謝承淵看著沈姝璃和紀(jì)若云,說道:“你們在這里坐著,我去前面盯著,必須確保犯人身份沒問題。”
紀(jì)若云點頭:“好?!?/p>
謝承淵徑直走到犯人面前,一一對照名單和人物肖像,防止有人在他眼皮子地下貍貓換太子暗箱操作。
檢查沒問題后,謝承淵直接在主審的位置坐下,和行刑隊長坐在一起,親自監(jiān)察這次處決。
很快。
時間到了。
行刑隊長拿起一個鐵皮擴音喇叭,當(dāng)著所有圍觀百姓的面,高聲宣讀罪犯姓名、罪名及判決結(jié)果。
“……”
一連公布了十個罪犯的罪證后,終于輪到了劉立國。
沈姝璃的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,嘴唇也被咬得微微發(fā)白。
“罪犯劉立國,因犯詐騙罪、受賄罪、作偽證罪,職務(wù)罪……等多罪并罰,經(jīng)我院判處死刑,并經(jīng)最高人民法院核準(zhǔn),現(xiàn)押赴刑場,執(zhí)行槍決!”
“砰!”
“罪犯周明朗,因犯騙婚罪、詐騙罪、流氓罪、侵占罪……等多罪并罰,經(jīng)我院判處死刑,并經(jīng)最高人民法院核準(zhǔn),現(xiàn)押赴刑場,執(zhí)行槍決!”
“砰!”
縱然隔著十幾米的距離,沈姝璃依舊能清晰地聽到。
劉立國和周明朗這兩人在面臨死亡時,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和語無倫次的求饒。
可隨著一聲聲槍響,他們的身體像是斷了線的木偶,軟軟落下刑罰臺。
他們的聲音,也都在瞬間戛然而止。
從此以后,這兩個人,便永遠(yuǎn)被這個世界除名了!
至于周建國,他犯的也是必死之罪,但他身上的案子還沒有徹底查清,暫時不會被處決。
沈姝璃緊繃的身體驟然一松,心頭壓抑許久的濁氣這一刻盡數(shù)吐出,一股難以言喻的暢快感從心底最深處涌起,沖刷著四肢百骸。
雖然沒能親眼看到這兩人在死亡面前那猙獰扭曲的表情,但她也已經(jīng)很滿足了!
前世的怨,今生的恨,都在這一聲聲槍響中,煙消云散。
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,那口氣息仿佛帶走了所有的沉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