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子原本也不知道在往哪開,經(jīng)過這一遭就改成了去簋街。
找地方停好車下來,兩人沿著小街巷走進主街道。
簋街這地方本來就是夜貓子聚集地,各種菜系的大小飯館鱗次櫛比,稍微有點人氣的店都營業(yè)到后半夜兩三點。電視臺忙起來和律所不相上下,每當被實習磋磨得奄奄一息的時候,蘇夏都會被何苗帶來搓一頓生命體征維持餐。
夏天整條街是燒烤小龍蝦,冬天了又能火一茬更暖胃的燉煮葷菜,羊肉鍋牛肉鍋,肘子蹄花醉雞煲,無論幾點來都是人頭攢動,熱氣騰騰。
現(xiàn)在趕上臘月,枯樹枝上掛了星星燈,街角屋檐一排排的大紅燈籠,亮起來喜氣洋洋,將蕭索的冬天妝點得很有年味。
雪下得小了點,蘇夏原本一個人在前面慢騰騰走,邊走邊當導游。
嘴上一停不停,這附近哪兒好吃哪兒好玩,哪家店老板脾氣傲臉臭,催菜都催不得,哪間火神廟的求簽奇準無比,前腳剛抽中學業(yè)有轉機、柳暗花明又一村,后腳最頭疼的一門通識課就成了開卷考。
二十七歲的許霽青日理萬機,忙得能抬頭看一眼窗外就很好了,哪有功夫來這種地方閑逛。
蘇夏還在認真研究該帶許霽青吃什么,隔了會兒一扭頭,正對上許霽青還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。
他像是根本沒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哪家牌匾上看,凈盯她后腦勺了。
平平無奇的長款羽絨服,扣上帽子顯得有點笨拙,能有看頭就怪了。
蘇夏轉過身,倒著走了兩步,“我剛問的問題聽到?jīng)]?”
許霽青平靜復述,“小龍蝦還是羊湯泡飯?!?/p>
她催他,“答案呢。”
許霽青:“小龍蝦?!?/p>
她喜歡吃辣的。
蘇夏露出一個識貨的贊許笑臉,又追問,“剛剛一直盯著我看干嘛?”
許霽青說,“怕跟丟了。”
是他沒長大,還是她沒長大。
蘇夏要被他這個蹩腳的理由笑死,倒也沒戳穿他,又往他的方向走了兩步,揣在口袋里的手也拿出來,牽住他的,很熟練地擠進他大衣口袋。
“現(xiàn)在丟不了了?!?/p>
網(wǎng)紅店排隊長得嚇人,動輒要等上幾十上百桌,她帶他去了之前跟何苗常來的一家小館子,生意好得恰到好處,掀門簾進去熱氣呼騰一下,正好還剩一張小方桌。
菜單她很熟,兩份小龍蝦一份麻辣耗兒魚,涼拌小菜是送的,加了份熬到米?;_的白粥,養(yǎng)胃收尾,稍微暈碳的感覺正好回家躺下,一覺能睡到天亮。
每個省都認自已的啤酒,飲料也差不多。
她來京市上學這幾年,也開始跟著本地同學喝玻璃瓶的碳酸飲料,氣泡挺猛,入口帶著老式的水果香精味,有種懷舊的熨帖。
她跑去冰箱拎了兩瓶,橙子味的給自已,經(jīng)典棕瓶的給許霽青。
瓶起子剛卡上去,許霽青委婉開口,“月底別喝涼的?!?/p>
蘇夏手放在那沒動,“這跟喝涼的有什么關系?”
許霽青默了默,沒正面回答她,“現(xiàn)在不是月底了嗎?”
“……”
蘇夏愣住,半晌才明白他意思,臉上飛熱。
“也不是一定在月底,本來是,”她一時間有些語塞,“我這學期熬夜有點猛,不那么規(guī)律了。”
他是什么日歷小助手嗎。
怎么連她生理期都偷偷記在心里啊……
飯館不大,生意好起來也沒擴張店面,桌椅倒是比上次來密了不少。
蘇夏毫不懷疑,如果不是因為老板把凳子換成了椅子,她早就被迫和身后一桌的客人親親熱熱背靠背了。
她羽絨服脫了里面是毛衣,許霽青大衣里面還是西裝,在亂哄哄的小店里存在感強得有些突兀,簡直不在一個圖層。
老板娘上菜時都多看了兩眼,“夏夏朋友?。俊?/p>
女人記性很好,熟客都能叫出名字對上臉,自已朋友圈隔三差五發(fā)新菜預告,每回看見蘇夏發(fā)自已照片都給點贊,一來二去也能聊上幾句。
蘇夏搖搖頭,瞄一眼桌對面的男人,臉色沉得跟什么似的。
她對女人笑笑,“我老公。”
老板娘睜圓了眼,視線來回轉了好幾圈,瞥見許霽青無名指上那圈戒指,“真領了證的那種?”
“我記得你上次跟小何一塊兒來,不是還在聊什么畢業(yè)論文……”
“我老家結婚都早,”蘇夏語氣無比自然,“早點晚點都一樣,有喜歡的人就先把握住。”
老板娘比了個大拇指,估量著她口中這個結婚的時間,“剛才老遠看你倆就相配,一會兒上蝦的時候姐再送你們一扎梨湯,甜甜蜜蜜的,當隨禮了?!?/p>
蘇夏笑著把人送走,“謝謝姐。”
店里有剝蝦服務。
小哥端來給看了眼完整的全貌,剛扭頭回去,蘇夏就夾了塊魚到他盤子里,劃重點似地,慢慢重復一遍,“聽到?jīng)],老遠看我們倆就相配?!?/p>
許霽青淡道:“都是為了做生意?!?/p>
蘇夏哦一聲,左右兩邊看看,“那旁邊桌大哥大姐肯定不做我生意,我現(xiàn)在去采訪一下?!?/p>
店里小燈籠一串一串,高處電視放著不知哪個臺的春節(jié)采風節(jié)目,背景音樂都熱鬧。
唯獨沒有她的笑容喜氣,嘴角眉梢都彎彎的,小鉤子似地撓他的心。
許霽青喉間發(fā)癢,忍不住明知故問,“采訪什么?”
“問你是不是和我天生一對啊。”
蘇夏給自已也夾一塊魚肉,裹著油潤的湯汁拌一拌,看他臉下飯,“他們要是說你看上去太兇了,有點像被我按頭逼婚的,我就拿半盤小龍蝦賄賂?!?/p>
“拿人手軟,吃人嘴短,再違心也要說兩句好話騙騙我,說你一看就被我迷得神魂顛倒。”
饒是她臉皮再厚,沒人應和說完這一大堆話也有些赧。
扒了好幾勺子飯下去,她再抬頭看,正撞上許霽青一雙色澤淺淡的眼眸,他正專注看著她,一眨不眨。
“真神魂顛倒了?”
她壓下那一瞬間亂了的心跳,佯做自然,“還是從來沒見過我二十歲出頭長什么樣,覺得很稀奇?!?/p>
許霽青垂低眼睫,“你怎么知道我沒見過?!?/p>
蘇夏訝然,嘴唇張了張。
“你知道我原來在哪上學?”
許霽青才把她之前夾過來的魚吃了,是和年少時不再一樣的矜貴吃相,“江師大,音樂教育?!?/p>
蘇夏完全愣住,心頭無數(shù)種思緒在翻涌,“……你來學??催^我?!?/p>
她用的是肯定的語氣,急著又追問,“什么時候?!?/p>
許霽青這次看了她很久,像是下定了很大決心似地,最后才開口。
“很多時候?!?/p>
其實也只是看看。
他借別人的賬號加過蘇夏的微信,她轉發(fā)的那些校園票務信息、搖人壯膽拉觀眾的朋友圈,他都看得到。
江城與京市一北一南。
一千多公里的路,坐高鐵接近五個小時,便宜一些的綠皮火車是一夜。
他知道她什么時候會參加音教專業(yè)的小型演出,什么時候假公濟私,打扮成花枝招展的小孔雀,跑去她男朋友在的江大搞什么弦樂快閃。
什么時候在小學實習,小蘇老師在臺下指揮一群愣頭愣腦的小孩子拉琴,因為有人忘譜急得一腦門汗,張開了手臂隔空拍拍抱抱。
什么時候參加畢業(yè)典禮,方方正正的音教系隊列,所有人都一樣的粉領子學士服。
人潮洶涌,面目模糊,她背著大提琴從舞臺側邊躬身小跑下來,像一顆害羞的流星。
與其說蘇夏喜歡湊熱鬧,不如說她就是有能聚起人間熱乎氣的魔力。
她身邊總是有很多人,這讓他能安全地隱匿其中,擁有一種自已也被太陽余暉照耀到的錯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