親愛的媽媽,
好久不見。
今天是你離開我之后的第二個生日,院子里的樹枝發(fā)了新葉,上周看還是一兩點黃綠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在陽光下展開了。
你生日在春天,我生日也在春天,我們兩個的名字都簡單。
小時候你跟我說過,你叫蘇小娟,是因為外公外婆不把你當回事,老家鄉(xiāng)鎮(zhèn)成千上萬個娟兒,不缺一個你。
但我叫蘇夏,是因為你從小就覺得夏天最好。
白晝長黑夜短,夜空低星星亮,什么花都開,小草和樹木都綠,太陽和雨水痛快熱烈,萬物生發(fā)不絕。
我在春天出生,剛睜眼時只能算個小小的人形,吃鬧哭睡折磨了你好幾個月,生命里最開始有什么確切的感知力,看見藍天白云小花被子,聽見蟬鳴、晚風、你中氣十足和房東吵架,就是在夏天。
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夏天餓死,也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夏天絕望,你希望我永遠活在夏天里,帶著蓬勃的生命力長高長大。
你把兩個季節(jié)都占了,所以我從春天到夏天,都在想你。
最近你怎么樣?
你現(xiàn)在應該是快兩歲的小孩了。
我這么大的時候還只會叫媽媽,但你比我聰明一百倍,說不定一開口就是十個字以上的長句子,把你的媽媽嚇一跳。
相冊里有你當初給我拍的照片,你說我第一次叫媽媽時,你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飯喂了一半無意識塞進自已嘴里,很丟臉地抱著我嗚嗚哭,搞得我也被你嚇哭,我們倆相擁一團,哭聲震天。
我希望你現(xiàn)在也有能為你邊哭邊笑的媽媽,就像蘇小娟一樣。
你現(xiàn)在一定不叫小娟了。
我希望有人也能絞盡腦汁為你找一個全世界最好的字,給你買零食發(fā)卡、漂亮嶄新的衣服鞋子、摘星星摘月亮,為你遮風擋雨,就像你抱著我。
他們說往天上傳話要燒紙。
我給你發(fā)了好多微信。
太想你的時候發(fā)顛三倒四的胡話,學做飯給你發(fā)我劃破的手,但多半是好事:挺多自拍,春夏秋冬的天空和日落,我學著自已租房簽的第一份合同,情人節(jié)給你買的玫瑰花。
你不喜歡寫字,看長篇大論的報紙雜志也容易睡著,照片和語音應該還行,我就當你收到了。
對不起,那時我滿心只有自已,沒有多去看你。
對不起,你走之后沒多久我就結婚了,懦弱地想盡快尋個蔭蔽。
我好像比同齡人成熟得晚太多,以前我是不稱職的女兒,現(xiàn)在又成了不稱職的妻子。
明明答應求婚就是貪圖他的身家,交換他來償清債務、解決問題,可當舅舅被抓到,那些對你早已經(jīng)無濟于事的身后名被澄清,我又可恥地委屈,心里怨他為什么不來得再早一些,好能替我救救你,在無常世事面前留住你。
可錯的人從頭到尾只有我,該贖罪的人也只有我。
剛準備和他結婚的時候,我給你發(fā)消息介紹過他。
他叫許霽青,高二那年來我們班的轉(zhuǎn)校生,和你看不上的周知晏不是一路人。
十幾歲時打數(shù)學競賽,大學時和你一樣,做生意白手起家,一中建校以來最出名的校友,當年沒跟我說過幾句話。
如果你在,你估計又要說我從小腦袋不算精明,但在討人喜歡方面天賦異稟,讓小男孩念念不忘哪是什么難事。
但許霽青不一樣。
雖然他究竟哪不一樣,我現(xiàn)在還概括不好。
婚禮前一晚我夢到你了。
夢見我還小,我們還住在檔口附近的老房子。
夜里起風,窗外香樟樹影搖曳,窗縫前的碎花窗簾呼呼噠噠地亂飄,我抱著枕頭往你臥室里鉆。
你說服裝倉庫里空地少,連排氣扇都沒幾臺,年輕時偶爾打包累了會就地躺下瞇一會,因為空氣太悶了缺氧,就習慣了張嘴睡,落下了打鼾的毛病。
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吵。脫下高跟鞋卸了妝,媽媽的身體在睡衣里顯得格外瘦小,鼾聲也輕,那是我小時候的搖籃曲。
夢里應該是個夏夜。
薄被只蓋住了你的肚子,我爬上床躺到你身邊,抱住你涼涼的手臂閉上眼睛。
我睡得很香,太陽曬屁股了才被你叫起來,擦臉編小辮穿裙子。
紅臉蛋涂得像哪吒,眉心用你的口紅戳一個點,襪子是蓬蓬的白花邊襪,鞋扣帶著金閃閃的小熊頭。
你力大無窮,單手抱著我在小學校園洶涌的人潮里往前擠,擠著擠著把我送上六一文藝匯演的舞臺,我那天拉的曲子是《聽媽媽的話》,拉兩句看你一眼,得意洋洋想跟你炫耀,又怕不盯著你,你就不見了。
就好像,我在路上走丟了,媽媽總會把我找回來。
媽媽丟了,我就再也找不到了。
我小時候練琴三天打魚兩天曬網(wǎng),只是我去哪里上學,你就撒錢撒到哪里,搞得我年年都有上臺獨奏機會,你年年都在臺下給我鼓掌。
夢里你鼓掌鼓了格外久,久得等我鞠躬下臺的時候,我就長大了,成了一事無成的二十五歲。
我身上是那件綴滿碎鉆和水晶的婚紗,你也穿得好隆重,長發(fā)盤得一絲不茍,滿臉的喜氣和緊張,我沒見過的莊重。
你陪著我入場,四周賓客的掌聲歡呼如潮水,我走一步踩一腳,東倒西歪的狼狽,像一歲多的時候被你陪著學走路。
我看不清路前方等著我的人是誰,只記得你伸手暗暗幫我提裙擺,“向前看才走得穩(wěn),夏夏,向前看”。
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你。
聽人說,夢見故人,是你想知道我過得好不好。
也有人說,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定數(shù),塵世間未盡的,會在來生補全。
現(xiàn)在你都不來我夢里了,是放心了嗎?
我好貪心啊,我想讓你用現(xiàn)在的樣子再來看看我,我相信我們會重逢,但我怕再見面的時候認不出你,和你擦肩而過。
我好想你。
媽媽,我每天都在想你。
去年我從江城搬來了京市,北方?jīng)]有漫長的梅雨季,天氣晴朗的時候,陽光能把整個家曬透。我沒放棄工作,依然在小學當音樂老師,順便也帶帶學校弦樂團的排練。
今天陽光很好,這兩天我看視頻學了紅燒肉和白灼青菜,試做還可以,不算多驚艷,但沒失敗。
明天我沒課在家休假,要是再做一次又僥幸成功,我就帶去許霽青公司,陪他吃午飯。
寫到這里我又想。
人生的岔路口那么多,如果高中時候和我談戀愛的是許霽青,不知道你會支持還是反對,多半也是每天爆吵,終日不得安寧。
可能因為絕對不可能,所以只是想象了幾句你會怎么罵,我就忍不住笑出來。
我在努力地向前看了。
我會穩(wěn)穩(wěn)地繼續(xù)向前走,替你走過很多很多個夏天。
你是蘇小娟,我會愛你,你變成小孩子,也會是我也許一輩子都無法再見一面,但最想保護的小孩兒。
祝你無憂無慮,沒有煩惱,為自已好好地活一次。
想讀書就讀書,想往哪里奔跑,哪里的路就平坦無險阻。
信紙寫到最后兩行了,我居然真的在想重逢時要對你說什么,糾結完的結論是,無論到時候你幾歲、我?guī)讱q,我可能還是會喊媽媽。
原諒我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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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月15日
夏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