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目光,在沈桃桃身上停留了片刻。
那眼神依舊清冷,卻似乎比平時更深邃了些。
她緩緩收回目光。微微側(cè)身,對著身后幾個同樣沉默,臉上帶著復(fù)雜神色的季家族人,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。
沒有言語。沒有交流。只是一個眼神。
那些季家族人立刻會意,一個年前的族人退出退伍,去跟張尋耳語了幾句。
張尋隨后走向沈桃桃和謝云景,“季姑娘說可以去看看我選的窯址。”
沈桃桃看了看謝云景,謝云景也瞬間領(lǐng)會她的意思,命張尋在前面帶路。
沈桃桃一臉滿意,眼神能辦成的事,就不用嘴說了。
兩人心中為這份默契點贊,緊跟在張尋身后,朝著驛站西面一處地勢稍高的坡地走去。
張尋在前面帶路,腳步輕快,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。
他時不時回頭,目光飛快地掃過人群,落在隊伍里那道清冷孤絕的身影上。
季歲歲身姿挺直,步履從容,仿佛這春日難行的泥濘山路,都不過是拂面的塵埃。
她身后,跟著七八個季家的族人,有沉默寡言的老者,也有幾個手腳麻利的年輕子弟。他們沉默地走著,如同季歲歲的影子,帶著一種與周圍喧囂格格不入的沉靜。
“季家主,我跟你說的就是這兒,”張尋停下腳步,指著前方一片相對開闊,背風(fēng)向陽的坡地,聲音帶著一絲邀功般的雀躍,“我覺得這兒不錯,我?guī)伺鼙榱梭A站周圍十幾里地,就數(shù)這兒最合適,地勢高不說,干燥背風(fēng),前面有條小河溝,取水方便,離驛站也不算遠(yuǎn),運土運煤都近便。”
沈桃桃順著他的手指望去。這片坡地確實不錯。視野開闊,地面相對平整。
坡地一側(cè),有天然形成的,如同屏風(fēng)般的矮崖,能擋住凜冽的西北風(fēng)。
坡下不遠(yuǎn)處,一條蜿蜒的小河溝,隱約能聽到水流聲。確實是個建窯的好地方。
她下意識地點點頭,看向謝云景。
謝云景掃過四周,微微頷首,目光隨即落在季歲歲身上,帶著無聲的詢問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季歲歲身上。
季歲歲沉默地走上前,她沒有立刻表態(tài),只是緩緩踱步,目光一寸寸地掃過腳下的土地。
她先是蹲下身,抓起一把土,在指尖捻開,細(xì)細(xì)觀察土質(zhì)的顏色,顆粒和粘性,然后走到矮崖邊,伸手觸摸崖壁的巖石,感受其質(zhì)地和硬度,最后走到坡地邊緣,望向遠(yuǎn)處那條冰封的小河溝,似乎在估算距離和水勢。
她的動作不疾不徐,帶著一種嚴(yán)謹(jǐn)和專注。
許久,季歲歲才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泥土。
她轉(zhuǎn)過身,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,最后落在張尋那張帶著期待和緊張的臉上,“此地……不宜建窯?!?/p>
“啊?”張尋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,如同被當(dāng)頭潑了一盆冰水,“為……為什么?季家主,這地勢,這背風(fēng),這水源,我都是按照你的要求找的啊?!?/p>
季歲歲沒有看他,目光投向腳下的土地,聲音平靜地陳述,“其一,土質(zhì)。”
她攤開手掌,露出掌心捻碎的凍土,“土色發(fā)黃,顆粒粗糲,沙性過重,黏性不足。此土燒磚易酥,難成形,易開裂。燒制青磚需用‘糯米土’,色深褐,質(zhì)細(xì)膩,黏如膏。此地?zé)o。”
她頓了頓,指向矮崖:“其二,風(fēng)向。此地背西北風(fēng),看似避風(fēng)。然磚窯燒制,需排煙順暢。煙道若逆風(fēng),煙氣倒灌,窯溫不均,輕則磚色駁雜,重則窯塌爐毀。此地矮崖?lián)躏L(fēng),卻阻了煙道順風(fēng)之勢。不妥。”
她又指向那條小河溝:“其三,水源。河溝距此約百五十步。取水尚可。然河溝窄淺,水量不穩(wěn)。春夏汛期,恐淹窯基。秋冬枯水,取水艱難。燒磚耗水甚巨,和泥洇窯皆需活水長流。此地非上選?!?/p>
她每說一句,張尋的臉色就白一分。
他張著嘴,想反駁,卻發(fā)現(xiàn)季歲歲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鐵錘,砸在他自以為完美的選址上,讓他啞口無言。
他引以為傲的“眼光”,在季歲歲這雙洞悉毫厘的“瓷眼”面前,顯得如此幼稚可笑。
沈桃桃聽得目瞪口呆,心中卻是翻江倒海般的敬佩。
我的天,這才是真正的技術(shù)流,看土觀風(fēng)測水,每一個細(xì)節(jié)都逃不過她的眼睛。
這份專業(yè),難怪她能成為季家的家主,能在那場滅頂之災(zāi)中力挽狂瀾。
謝云景深邃的墨眸里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。他沉默片刻,沉聲問道:“何處為宜?”
季歲歲微微側(cè)身,指向驛站東南方向,一片靠近河邊,地勢稍低,看起來有些泥濘的洼地,“東南三里,河灣處?!?/p>
“河灣?”張尋失聲叫道,“那里地勢低洼,開春雪已經(jīng)化了,泥濘不堪,取土都費勁,而且離河太近,萬一發(fā)水……”
“河灣處,”季歲歲打斷他,聲音依舊清冷,“背靠土丘,可擋北風(fēng)。土丘向陽面,土色深褐,質(zhì)細(xì)如膏,正是上好的‘糯米土’。取土近在咫尺?!?/p>
“至于水患……”她目光掃過那片洼地,“河灣水流平緩,河岸堅實。建窯需夯實地基,抬高窯址。引水渠可沿土丘挖掘,直通窯場?;钏L流,取用不竭。洇窯之水亦足?!?/p>
她頓了頓,最后補充道:“煙道順東南風(fēng)勢,直上云霄。無阻無礙?!?/p>
言簡意賅,卻如同最精準(zhǔn)的圖紙,瞬間勾勒出最完美的窯址。
沈桃桃聽得心服口服,忍不住拍手:“好,季姑娘,就聽你的,東南河灣,咱們就去那兒建窯?!?/p>
她看向謝云景。謝云景又一次眼神會意,微微頷首:“準(zhǔn)?!?/p>
沈桃桃滿意得不得了。
旁邊的張尋臉色漲紅,羞愧地低下頭,再不敢多言一句。他引以為傲的“功勞”,在絕對的專業(yè)面前,碎得渣都不剩。
“既然選好地址,”沈桃桃精神振奮,摩拳擦掌,“那咱們就抓緊時間,張尋,你趕緊調(diào)人,咱們先去清理場地,準(zhǔn)備建窯,”
“是,女主子,”張尋立刻挺直腰板,大聲應(yīng)道,仿佛要將功贖罪。
他下意識地看向季歲歲,眼神里帶著一絲期待和不易察覺的討好,“季家主,您看需要多少人手?我這就去調(diào),保證都是精壯漢子,干活麻利。”
季歲歲卻緩緩搖頭。
她目光平靜地掃過張尋,沒有半分波瀾,聲音清冷如初:“不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