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承乾望向窗外,海濤聲里夾雜著鐵匠鋪傳來的沉悶鍛打聲,“你可知為何高句麗能抗前隋百萬師?除卻氣候地形,更因前隋大軍覆甲者不多!”
他忽然抓起案上兩柄短刃,寒光交錯間,來自青州工坊的應(yīng)聲而斷。
“見微知著啊。”他將斷刃擲于案上,鏗然作響,“待我們煉出能斬斷百煉鋼的刀劍,才是真正的賀禮?!?/p>
房遺直脊背倏然挺直。
他看見太子眼中燃著與皇帝陛下如出一轍的火焰,卻比龍椅上那位更添幾分近乎危險的熾熱。
房遺直離去后,李承乾書房內(nèi)的燭火,常常亮至深夜。
那張被墨點洇染的高爐草圖旁,很快堆起了更多寫滿算式、繪滿結(jié)構(gòu)的紙張。
青州的工業(yè)萌芽,對鋼鐵的渴望已如久旱之盼甘霖。
然而,理想豐滿,現(xiàn)實卻骨感得硌人。
這一個月來,位于城東新辟的“將作區(qū)”邊緣,那座由太子親自指導(dǎo)、匯聚了青州及周邊州縣頂尖匠人的試驗工坊里,屢屢傳出令人沮喪的聲響。
那不是成功的凱歌,而是失敗的哀鳴。
“轟隆——”又是一聲悶響,伴隨著騰起的熾熱蒸汽和四處飛濺的暗紅色礦渣。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煙塵和金屬燒熔的怪異氣味。
匠首趙鐵錘,人如其名,是個臂膀粗壯、面色黝黑的老匠人,此刻卻像霜打的茄子,耷拉著腦袋,從尚未完全冷卻的爐膛里扒拉出一坨顏色暗沉、質(zhì)地疏松、夾雜著大量礦渣和未熔煉礦石的畸形鐵塊。他走到李承乾面前,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聲音嘶啞帶著哭腔:
“殿下……又……又失敗了!這已是第七爐!小人無能,愧對殿下信重!”
李承乾站在離爐子數(shù)步遠的地方,一身簡便的瀾袍早已沾滿灰燼,臉上也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。他沒有立刻讓趙鐵錘起身,只是沉默地看著那坨失敗的“產(chǎn)品”。
他的手指微微蜷縮,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之前幾次開爐時,那未能達到預(yù)期溫度的、令人失望的熱度。
問題,就出在溫度上。
他帶來的高爐理念——更高的爐體、更強的鼓風(fēng)、預(yù)熱空氣——方向是對的。
匠人們在他的指導(dǎo)下,竭盡所能,用能找到的最好耐火黏土砌筑爐體,改進了水排驅(qū)動的鼓風(fēng)皮囊,甚至嘗試了李承乾提出的、用陶管曲折回旋預(yù)熱的“熱風(fēng)”雛形。
然而,爐火在最關(guān)鍵的時刻,總是差那么一口氣。無法達到讓鐵礦石徹底熔融、充分分離雜質(zhì)所需的極致高溫。
產(chǎn)出的要么是半熔狀態(tài)的“海綿鐵”,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反復(fù)鍛打才能勉強使用,效率甚至不如傳統(tǒng)的坩堝法或塊煉法;要么就是眼前這種雜質(zhì)極多、脆弱不堪的廢料。
“不是你的錯,”良久,李承乾才緩緩開口,聲音因吸入煙塵而有些沙啞,“起來吧。是孤……想得還不夠周全。”他彎腰,親自扶起了年邁的匠首。
王玄策站在一旁,眉頭緊鎖。他親眼目睹了太子殿下這月余來的殫精竭慮,幾乎是住在了這工坊區(qū)。
畫圖、計算、與匠人討論、親自調(diào)整鼓風(fēng)的角度、檢查爐膛的砌筑……那份專注與執(zhí)著,甚至超過了處理青州政務(wù)。
可一次次失敗,像冰冷的潮水,不斷沖刷著最初的熱情。坊間已開始有些許流言,說太子殿下“不務(wù)正業(yè)”,“癡迷奇技淫巧以致荒廢政務(wù)”。
“殿下,是否暫緩幾日?匠人們連日勞累,或許……”王玄策斟酌著詞句。
李承乾搖了搖頭,目光依舊盯著那失敗的鐵坨,眼神銳利得像要把它剖開:“不能停。一停,氣就泄了?!?/p>
他頓了頓,吩咐道,“把每次的記錄,投料多少,鼓風(fēng)大小,爐火顏色,出鐵情況,再仔細核對一遍。必有我們遺漏之處。”
夜色再次降臨,書房里,李承乾對著攤開的各種記錄和草圖,久久不語。海風(fēng)吹來,帶著工坊區(qū)依稀殘留的焦糊味,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。
溫度……溫度!
核心癥結(jié)就在于此。煤炭的燃燒極限似乎已經(jīng)到了瓶頸,即便配合改進的鼓風(fēng),也難以突破那個臨界點。
焦炭!他知道焦炭是答案,煤炭干餾脫除揮發(fā)份后,能得到燃燒溫度更高的焦炭。
可焦炭的制備本身也需要特定的窯爐和工藝,非一朝一夕能成,遠水難解近渴。
難道真的要被困死在這臨門一腳?難道他腦海中的那些藍圖,終究只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?
他煩躁地站起身,在書房內(nèi)踱步。
目光無意間掃過墻角,那里放著幾個來自萊蕪鐵礦的樣本,其中一塊顏色黝黑、質(zhì)地看似普通的礦石旁,還散落著一些同樣烏黑、閃著些許金屬光澤的碎塊——那是伴隨鐵礦而生的某種黑色礦物,質(zhì)地較軟,匠人們稱之為“石墨”,因其能在紙上留下痕跡,偶爾被孩童拿來玩耍,但在此地,多數(shù)被視為無用的伴生礦。
李承乾的視線在那石墨上停留了一瞬,并未在意。
他的思緒依舊纏繞在“熱”這個字上。熱量產(chǎn)生、傳遞、保存、利用……如何才能更高效?
他走到窗邊,推開窗戶,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咸腥和微寒的空氣,試圖讓焦灼的頭腦冷靜下來。遠處,港口的方向,除了燈塔和零星漁火,大部分區(qū)域已陷入黑暗。
唯有他的試驗工坊方向,因為爐膛尚未完全冷卻,還隱隱透著一絲暗紅。
突然,一陣更強的海風(fēng)吹來,卷起書案上的幾張草稿,也帶來了更清晰的、來自工坊的余燼氣味。與此同時,他的目光再次無意間掠過墻角那烏黑的石墨……
電光石火間,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名詞如同沉入深海的珍珠,被某種無形的線索猛地拽出了記憶的水面——石墨坩堝!
是了!石墨!并非只有做成焦炭才能用于冶煉!石墨本身,就具有極佳的耐高溫性和導(dǎo)熱性!
在他所知的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中,后來的人們正是利用石墨來制作承受極高溫度的坩堝,用于熔煉特種鋼材!
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