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穎達被抬回書房后,便揮退了所有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仆役。
他沒有躺在床榻上,而是癱坐在胡椅上,只是此刻,這椅子仿佛長滿了無形的尖刺,讓他坐立難安。
宮門外山呼海嘯般的斥責和鄙夷,如同冰冷的污水,一遍遍沖刷著他驕傲的靈魂。
然而,與常人想象的因良知發(fā)現(xiàn)而產(chǎn)生的悔恨不同,此刻啃噬著他內心的,是另一種更為熾烈、更為不甘的情緒。
那就是極度的懊惱和憤怒!
“蠢貨!蠢貨!”他枯瘦的拳頭狠狠砸在堅硬的紫檀木扶手上,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,手背瞬間通紅,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。
他不是在罵杜荷,也不是在罵那些“背叛”他的士子,他是在罵自己!
“枉我自詡深謀遠慮…竟如此沉不住氣!如此輕易就被激怒,跳出來當了這出頭鳥!”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,眼中燃燒著的是功虧一簣的怒火。
他的目的從來就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“衛(wèi)道”,至少不全是。
他追求的,是實實在在的權力,是儒家道統(tǒng)凌駕于皇權之上的話語權,是士大夫階層能與天子“共治天下”,甚至“代天牧民”的無上地位!
而他孔穎達,作為圣人苗裔、當代大儒,理應成為這種權力的執(zhí)掌者和象征!
為此,他精心謀劃,借著打壓太子“暴虐”、維護“法度”的名頭,眼看就能將“君權必須受士林清議制約”的理念大大推進一步,甚至能借此機會,將國子監(jiān)和天下士子牢牢綁在自己戰(zhàn)車上,成為足以與皇權分庭抗禮的強大力量!
多么完美的棋局!一旦成功,他孔穎達的名字將超越歷代先賢,成為真正意義上的“無冕之帝”!
可是…全都毀了!
就因為他低估了那個黃口小兒!低估了太子竟能拿出如此駭人聽聞、直擊要害的鐵證!更低估了那些賤民的力量和皇帝順勢而為的決心!
“我不該親自下場的…我該讓其他人先去試探…我該更耐心些…”
他喃喃自語,每一個字都充滿了追悔莫及的痛楚。他后悔的不是說了那些話,而是后悔選擇的時機和方式!
他本可以躲在幕后,操縱言論,用更迂回、更“冠冕堂皇”的方式達成目的,而不是像現(xiàn)在這樣,被推到臺前,成了一個被民意和皇權聯(lián)手撕碎的失敗小丑!
“還有那些蠢材!崔氏簡直是爛泥扶不上墻!做事如此不干凈,留下這滔天把柄!”
他將一部分怒火轉向了盟友,認為正是他們的愚蠢和無能,才連累了自己的完美計劃。
陛下下令,讓他革職、閉門思過...
失去國子監(jiān)祭酒的位置,就等于被拔掉了牙齒和利爪,他多年經(jīng)營的影響力瞬間大打折扣。這比殺了他還難受!
“不行…絕不能就此罷休…”孔穎達猛地抬起頭,眼中雖然仍有慌亂,但更多的是一種困獸猶斗的狠厲。
“一時的勝負罷了…道統(tǒng)之爭,豈在朝夕?”
他開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大腦飛速運轉。
太子此舉,看似贏了場面,但也暴露了其“重術輕道”、“倚重賤民”的“弱點”,必然引起更多世家的警惕和反感。
皇帝今日支持太子,焉知他日不會忌憚太子這煽動民心的手段?
“我還有機會…只要圣人之學仍是治國之本,只要世家力量仍在,我就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!”
他深吸一口氣,試圖重新凝聚起那份操控一切的野心?,F(xiàn)在的“思過”,或許是另一種形式的蟄伏。他需要重新聯(lián)絡那些兔死狐悲的盟友,需要等待下一個時機…
然而,無論他如何自我安慰,那份因為沖動和誤判而導致的慘敗失落感,以及權力離手后的巨大空虛和恐懼,依舊如同毒蛇般纏繞著他。
讓他在這寂靜的深夜里,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和孤獨。
他的后悔,與良知無關,只與權力的失算有關。
……
與孔府那充斥著權力失算懊悔的死寂不同,長安某處隱秘宅邸的密室內,空氣粘稠得幾乎令人窒息。
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,將崔斂扭曲變形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墻壁上,如同張牙舞爪的困獸。
他不再踱步,而是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般癱坐在胡床上,雙手死死抓住膝蓋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,微微顫抖。
額頭上沁出的冷汗匯聚成珠,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,他也渾然不覺。
“完了…全完了…”這句話不再是絕望的哀鳴,而是變成了牙齒間磨出的、帶著血腥味的詛咒。
王德那“絕不姑息”四個字,如同喪鐘,在他耳邊反復敲響,每一下都震得他神魂欲裂。
他仿佛已經(jīng)看到了恐怖的未來:如狼似虎的衙役沖進清河祖宅,砸碎匾額,查封庫房;
族中叔伯兄弟一個個被鎖鏈加身,押赴刑場;女眷沒入教坊,世代清譽蕩然無存;百年積累的財富、田產(chǎn)、人脈,頃刻間灰飛煙滅…
而他自己,作為長安這邊的主要聯(lián)絡人,首當其沖,最好的結局恐怕也是在流放途中“意外”身亡!
恐懼,像冰冷的毒蛇,纏繞著他的心臟,越收越緊,幾乎要讓他窒息。
這種恐懼遠超對死亡的畏懼,而是對家族千年基業(yè)毀于一旦、自身淪為千古罪人的極致戰(zhàn)栗!
“不!不能這樣!我不能坐在這里等死!”他猛地抬起頭,眼中血絲密布,那里面已經(jīng)沒有理智,只剩下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和毀滅欲。
“皇帝…太子…他們不給我們活路!他們要把我們連根拔起!”
他猛地站起身,動作因為激動而顯得有些踉蹌,撲到桌前,雙手撐住桌面,死死盯著那搖曳的燈焰,仿佛那是他最后一絲希望。
“對…亂了…只有讓長安亂起來!亂成一鍋粥!他們才顧不上我們!”
一個瘋狂至極的念頭在他瀕臨崩潰的大腦中滋生、膨脹,瞬間占據(jù)了他所有的思維。
這不再是深思熟慮的計劃,而是溺水之人抓住毒蛇般的最后一搏!
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