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長孫無忌密奏中那倒戈二字背后所代表的可怕連鎖反應(yīng)!
一旦關(guān)隴集團的核心力量真的被山東世家拉攏過去,或者哪怕只是保持中立觀望,那對朝廷、對皇權(quán)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。
這動搖的,是他李世民統(tǒng)治的根基!
“輔機…”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份字跡熟悉的密奏上,那是他大舅哥的示警。
這份示警,沉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。
他信任長孫無忌,也明白長孫無忌夾在家族與皇權(quán)之間的艱難。
這份密奏,既是忠誠,也是無奈。
“陛下,夜深了,龍體為重?!?p>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旁的老內(nèi)侍王德,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盞溫熱的參茶,聲音里滿是憂慮。
他看著皇帝眉宇間那化不開的凝重和疲憊,心中亦是沉甸甸的。
李世民沒有接茶,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。
他站起身,明黃色的龍袍在燭光下顯得有些黯淡。
他緩步踱到巨大的長安城防圖前,目光在標注著各大府邸和駐軍要點的位置上來回逡巡。
手指最終停在了象征關(guān)隴軍事力量集結(jié)的幾個關(guān)鍵區(qū)域上,指尖無意識地用力,幾乎要將那地圖戳破。
“根基不穩(wěn),大廈將傾…”他低聲自語,眼中閃爍著復(fù)雜的光芒,有憂慮,有狠厲,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孤注一擲。
“承乾…你明日這一刀,不僅要斬斷世家的咽喉,更要穩(wěn)住關(guān)隴的根基!否則…”
否則,這好不容易開創(chuàng)的貞觀基業(yè),這他為之耗盡心血的大唐盛世,恐將陷入難以預(yù)測的內(nèi)耗與動蕩之中!
他默許太子對關(guān)外世家的雷霆手段,某種程度上,也是想借此機會,看看關(guān)隴集團的反應(yīng),逼出那些真正的騎墻派!這同樣是一場豪賭!
殿外,更深露重。
長安城的喧囂似乎被厚重的宮墻隔絕,太極殿內(nèi)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帝王沉重壓抑的呼吸。
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來,幾乎要將他淹沒。
李世民扶著冰冷的殿柱,望向窗外沉沉的、看不到一絲星光的夜幕。
風暴就在眼前,而風暴的中心,是他親手選定的繼承人。
“明日…”他喃喃著,聲音低沉得幾不可聞,帶著一種近乎宿命的蒼涼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。
“這長安的天…就看你如何翻覆了。承乾,朕等著看?!?p>他緩緩走回御案后,沒有再看那些堆積如山的奏疏,只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。
燭光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,投在冰冷的地磚上,顯得那么孤寂,又那么沉重。
帝國的重擔,未來的風暴,此刻都壓在他這具早已不堪重負的軀體上,而他的選擇,唯有默許與等待。
夜,漫長如永劫。
太極殿的燭火,默默燃燒著,映照著一位帝王在風暴前夕的掙扎、醒悟與那深埋心底、對繼承人的最后托付。
黎明,似乎還很遙遠。
……
晨光熹微,長安城在薄霧中蘇醒,但宮門前的空氣卻凝滯得如同鉛塊。
昨日靜坐的士子們,人數(shù)不減反增,黑壓壓一片跪坐在宮門前的廣場上,神情肅穆,甚至帶著幾分殉道般的悲壯。
他們大多身著青衿,是國子監(jiān)的生員和長安城各書院的學(xué)子,臉上交織著年輕的激憤與對正義的篤信。
與昨日不同,今日的陣仗更大。
在士子們的最前方,赫然坐著幾位須發(fā)皆白、身著儒服的老者,他們是弘文館的大儒,清流領(lǐng)袖,此刻閉目養(yǎng)神,姿態(tài)端方,仿佛一尊尊代表著天下公議的雕像。
在他們身后,則是一排身著各色官袍的官員,品階不高不低,大多是些清貴的閑職或御史臺的言官,此刻或垂首肅立,或低聲交談,眼神深處卻閃爍著算計的光芒。他
們?nèi)缤甘?,穩(wěn)穩(wěn)地錨定在士子浪潮的前方,無聲地提升了這場請愿的份量。
宮門前不知何時搭起了一座簡易卻足夠高的木臺,突兀地立在廣場中央,顯得有些格格不入。士子們初時詫異,議論紛紛。
“這是何意?莫非陛下要在臺上召見我等?”
“或是太子要登臺自辯?”
“管他作甚!便是刀山火海在前,今日也定要討個說法!太子無端毆打朝廷命官,視國法如無物,此風若長,國將不國!”
“正是!吾輩讀書人,代圣人言,守社稷法,豈能坐視儲君如此暴虐無行?”
“王法何在?天理何在?太子必須嚴懲!”
年輕的士子們熱血上涌,互相激勵著,只覺得胸中一股浩然正氣激蕩,仿佛自己就是這渾濁世道中唯一的光明。
他們堅信自己站在了道德與律法的制高點,是在為天下蒼生請命,是在匡扶這即將傾頹的朝綱。
與他們純粹的激憤不同,前排的官員和大儒們,心緒則要復(fù)雜深沉得多。
孔穎達微微掀開眼皮,瞥了一眼那座高臺,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,隨即又歸于古井無波。
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胡須,目光掃過身后黑壓壓的人群,心中卻暗自盤算著。
此役若成,不僅可挫太子銳氣,逼陛下讓步,更能彰顯士林清議之威,自己作為領(lǐng)頭者,必能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!
直諫儲君,匡正君父,何等美名!
那些官員們亦是心思活絡(luò)。
法不責眾,是他們最大的依仗。
今日陣勢已成,上有大儒定調(diào),下有士子洶涌,更有世家在背后撐腰,便是陛下也要忌憚三分。
若能迫使陛下嚴懲太子,哪怕只是申斥、禁足,也是皇權(quán)向世家門閥的一次重大讓步。
至于那被毆打的官員是否真有冤屈?太子為何動手?這些都不重要!
重要的是,這是一個絕佳的契機,一個削弱東宮、彰顯世家力量、甚至試探皇權(quán)底線的舞臺。
載入青史?那是自然的!
他們甚至能想象后世史書如何評價今日:“貞觀某年,群臣士子伏闕直諫,帝感其誠,遂正儲君……”
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