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硯當(dāng)天就領(lǐng)著陳老虎和齊耀祖出發(fā)了。
那齊耀祖就是隨陳硯一同下鄉(xiāng)的那名衙役,至于另外一位死了的,因抗倭而戰(zhàn)死,府衙要給予其家人撫恤銀。
“大人真要去賑災(zāi)?”
齊耀祖欲言又止,良久方才嘀咕出這么一句。
陳硯道:“既為官員,自是不能放任災(zāi)民不管,總要讓他們活命,再將他們安頓好?!?/p>
齊耀祖終于還是閉了嘴。
他已殺了“倭寇”,如今是回不了頭了,只能先跟著陳同知。
只盼望陳同知命硬,能被調(diào)到別處當(dāng)官,到時他跟陳同知一起走,就能保住一條命。
陳老虎倒是沒多話。
陳硯可是他們陳氏一族最聰明的人,什么難題都能有辦法的。
在齊耀祖的指引下,幾人來到了一座山下。
陳硯看著植被茂盛的山,頗為驚詫問道:“災(zāi)民在山上?”
他聽聞災(zāi)民們被安置在巴云山,便以為在山下搭的許多草棚是給災(zāi)民遮風(fēng)擋雨,來此一看,住在里面的竟然是五十多位將士。
齊耀祖道:“洪澇將他們的房屋沖垮后,他們來山上躲雨,為了不讓他們?nèi)浅鰜y子,馮千戶派姜氏在此盯著,輕易不讓災(zāi)民下山?!?/p>
陳硯心里冷笑,打倭寇的本事沒有,對付災(zāi)民的手段倒是一套又一套。
此地果真是爛透了。
他也不再多問,只對齊耀祖道:“跟災(zāi)民喊話,本官來賑災(zāi)了,讓他們下山?!?/p>
齊耀祖猶豫了片刻,終究還是遵從命令對著山上大聲呼喊。
山上陸陸續(xù)續(xù)有些人下山來看,瞧見身穿官服的陳硯后,臉上并無什么喜色,只是又看了陳硯身側(cè),發(fā)覺沒有糧食,災(zāi)民憤怒了。
自洪澇沖垮他們的房屋,沖走他們的糧食后,他們就被趕到山上來。
朝廷不來救濟也就罷了,竟還派兵守著不讓他們出去。
在他們餓得要拼命之際,一些大戶提著糧食找來了,一袋糧食一畝田地。
此時他們雖知這是賤賣,可餓肚子實在不好受,只能咬著牙先換一些。
換的糧食隔段日子就吃完了,每每在他們餓兩三天快受不了想要逃下山之際,大戶家的下人就會提著糧食再次出現(xiàn)。
如此一次又一次,眾人手頭本就不多的田地盡數(shù)換了糧食。
許多人糧食已經(jīng)快吃完了,有些人餓得都在啃樹皮了,此時聽聞官府有人來救災(zāi),即便不信任官府,心中終歸還是有點期盼的。
等下山一看,這位來救災(zāi)的官老爺連一粒糧食都沒帶,這救的是哪門子災(zāi)?
本就備受折磨的百姓此時猶如一頭頭憤怒的餓狼,恨不能將眼前身穿官服的少年拆骨剝皮。
眼看民怨沸騰,齊耀祖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,轉(zhuǎn)身就勸陳硯:“大人快走吧,這些災(zāi)民一旦暴動,什么都干得出來?!?/p>
到時候怕是要喪命。
陳老虎不動聲色往前走了兩步,隱隱將陳硯護在身后,卻又并未將陳硯擋住。
只要這些災(zāi)民膽敢暴動,他的箭便會毫不留情射向那些人。
陳硯對齊耀祖道:“與災(zāi)民說,本官帶的糧食隨后就到,要選出十人幫忙架鍋煮粥分粥,凡是幫忙者,可比他人多分得一碗粥?!?/p>
齊耀祖急得險些跳腳。
如此兇險之時,大人怎的就瞧不見,竟還要讓盛怒的災(zāi)民幫他干活?
可他到底才依附陳硯,只記得陳硯的兇悍,此時也不敢多言,就用寧淮話將此事說了。
原本暴躁的災(zāi)民一個個盯著陳硯,卻無人上前報名。
陳硯看向草棚里守著的將士們,此時一個個仿若看好戲,全然沒有要阻攔災(zāi)民的架勢。
陳硯讓陳老虎從馬車上扛下一袋子麥麩,往災(zāi)民們面前一放,轉(zhuǎn)身對齊耀祖道:“跟他們說,讓他們自已出人來架鍋煮粥,此糧食是本官用自已俸祿買下,只夠他們吃一頓,吃完所有人分為十隊,與本官一同去找糧食。想活命,就聽本官的。”
齊耀祖一腦門子的汗。
這些災(zāi)民眼睛都綠了,此時不逃命也就罷了,那也該先安撫,陳大人怎的還如此要求他們?
難不成就不怕惹惱了災(zāi)民,讓他們暴亂嗎?
若災(zāi)民暴亂了,陳大人就算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。
齊耀祖終于忍不住開口規(guī)勸:“大人,萬萬不可告知他們沒糧食,他們已走投無路,不可再受刺激了!”
齊耀祖此話剛落下,人群里就有人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。
原本就憋著滿腔怒火的災(zāi)民們再看陳硯,仿若實在的看自已的大仇人。
齊耀祖渾身一僵,恨不能撒腿就跑。
陳硯也察覺災(zāi)民們的神情變了,就問齊耀祖:“那人說了什么?”
齊耀祖簡直要哭了:“他說大人是哄騙他們,根本沒有糧食,大人如此是為了分化他們?!?/p>
陳硯盯上那說話的人,是個長相極普通,或許是因長期饑餓,目光極為狠厲。
必不能讓災(zāi)民被煽動。
陳硯往袋子一指:“將袋子割開。”
陳老虎提起袋子,將袋口的繩子解開,調(diào)個頭,將袋子里的糧食盡數(shù)倒到地上。
在他人眼里是麥麩,可在那些躁動的災(zāi)民眼里,這就是救命的糧食。
他們宛如一群餓久了的猛獸,朝著地上的麥麩沖過來,互相推搡,抓起麥麩就往嘴里塞。
往常虛弱無力的老人與幼童,此刻也爆發(fā)出驚人的潛力,能以各種刁鉆的姿勢從那些青壯的縫隙里抓到麥麩塞進嘴里。
看著如同僵尸一般涌過來的人群,齊耀祖下意識后退,恨不能提腿就跑。
陳老虎一把抓住他,怒瞪向他:“你想逃哪兒去?”
雖是衣領(lǐng)被抓,齊耀祖也感覺到陳老虎的力氣之大。
他哭喪著臉道:“他們一會兒搶不到糧食,會來對付我們的,咱們快逃吧!”
在松奉,他多次見到災(zāi)民為了一口吃的連命都不要。
人一旦餓狠了,就不是人了。
陳硯臉色也沉了下來。
前世他讀書時,在史書上看到過“易子而食”四個字,彼時他衣食無憂,并不能真正理解。
到了此刻,見到災(zāi)民們與野獸無異的搶食,方才知曉那四個字的重量。
若他再來晚一些,這些人怕也要發(fā)展成那一步了。
“齊耀祖,將車上的麥麩全扛下來,倒到地上。”
陳硯沉聲吩咐。
齊耀祖哭喪著臉:“大人,卑職腿軟,實在走不動道?!?/p>
更別提搬糧食。
陳硯一個冷眼掃過去,語氣竟有些陰惻惻:“搬糧食救命,還是你我喪命于此?”
到了此時更不能逃,一旦跑了,災(zāi)民會如蝗蟲一般朝著他們追趕圍攻,莫說救災(zāi),就是性命也難保。
既要救災(zāi),那就讓他們吃!
此次他帶了整整十袋子麥麩,夠這么些人吃一頓。
也夠讓他們冷靜下來。
人一旦餓急眼了就不是人,一旦吃飽了,也就惜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