皚皚白雪,天地一色,朱紅的宮墻將天地分割。
一場新雪,剛剛覆蓋了清掃干凈的宮道。
蕭恕的黑色金線云紋靴,踩在無人踏足的積雪上,發(fā)出一連串細(xì)微而沉悶的“咯吱”聲。
一步,一個清晰的腳印。
他走得很慢,仿佛在丈量著這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牢籠。
這里的每一塊磚,每一片瓦,都浸透著他童年的記憶,冰冷刺骨。
他想起,很多年前,也是這樣的大雪天。
父皇牽著太子皇兄的手,在這條宮道上,一步步教他辨認(rèn)梅花的種類。
父皇的聲音,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溫和。
他說,太子是國之儲君,當(dāng)如寒梅,有凌霜傲雪之骨。
太子是元后所出,是父皇傾盡心血培養(yǎng)的繼承人,是他寄予厚望的的嫡長子。
而當(dāng)今的陛下,是二皇子,資質(zhì)平平,性子灑脫。
他的母妃是淑妃,家世顯赫,雖不得父皇寵愛,也不會厭惡于他。
而自己呢?
蕭恕的唇角,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。
他什么都沒有。
他的母親,只是一個沒有任何品級的宮女,在生下他時難產(chǎn)而亡,死后才被父皇追封了一個昭儀。
那甚至不是恩典,而是一種施舍。
是為了讓他這個皇子的身份,聽上去不那么像個笑話。
名為皇子,天家貴胄,他過得卻連尋常人家的孩子都不如。
他自小便學(xué)會了看所有人的臉色,學(xué)會了在夾縫中求生,學(xué)會了如何像一頭饑餓的狼崽,精準(zhǔn)地辨認(rèn)出誰是能讓他活下去的靠山。
他看中了蘇妃。
那個當(dāng)時并不算最得寵,卻最有野心,也最有手段的女人。
事實證明,他賭對了。
蘇妃最終成了太后,權(quán)勢遮天。
而他,也從一個隨時可能被遺忘、被犧牲的透明皇子,變成了手握重兵、鎮(zhèn)守一方的成王。
在這座吞噬人心的皇城里,不爭,就連活下去都是一種奢望。
不爭,就只能淪為別人棋盤上,一枚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。
不爭,就只能成為一個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,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。
他不想做木偶。
他要做那個,執(zhí)棋的人。
思緒萬千,勤政殿的門,已近在眼前。
高大肅穆的殿門,在內(nèi)侍官無聲的推動下,緩緩開啟。
一股混合著龍涎香與墨香的暖氣,撲面而來。
殿內(nèi)溫暖如春,安靜得能聽見朱筆劃過奏章的沙沙聲。
蕭恕抬眼望去。
燈火通明的光暈里,那個身著明黃常服的男人,正伏在御案前,一絲不茍地批閱著堆積如山的奏折。
他的側(cè)臉輪廓,在燭火的映照下,顯得格外清晰而堅毅。
不知從何時起,那個記憶中那個灑脫,酷愛山水畫,立志踏遍山河的二皇兄,已經(jīng)徹底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個勤政愛民、殺伐果決的賢明君主。
蕭恕的眼底,閃過一絲復(fù)雜的情緒。
他這個皇帝兄長,竟越來越像那個高高在上、讓他們兄弟幾個都又敬又怕的父皇了。
那種君臨天下的威儀,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場,如出一轍。
“既是回京,為何不光明正大地回來?”
御案后的年輕帝王,沒有抬頭,聲音平淡得聽不出喜怒。
“你我兄弟,何時生分至此了?”
那一句“你我兄弟”,輕飄飄的,卻又重如千鈞。
蕭恕心中冷笑。
一個是君,一個是臣。
君可以說兄弟,臣,卻絕不能當(dāng)真。
他撩起衣袍,恭敬地跪下,額頭觸地。
“臣弟,參見陛下?!?/p>
“臣弟自知無詔入京,已是壞了規(guī)矩,罪該萬死?!?/p>
蕭恕垂著眼眸,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波瀾,卻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自責(zé)。
“若再大搖大擺地入城,驚動百官,怕是明日一早,彈劾臣弟的奏折便要壓塌陛下的御案了?!?/p>
“臣弟不敢為陛下添一絲煩憂?!?/p>
他說得滴水不漏,將私自回京的罪責(zé),輕輕地,歸結(jié)于為君分憂的“苦心”。
御案后的陛下,終于停下了手中的朱筆。
他緩緩抬起頭,目光落在跪伏在地的蕭恕身上。
那目光,深邃如海,看不見底。
片刻后,他忽然笑了。
那笑意很淺,并未到達(dá)眼底。
“起來吧?!?/p>
陛下的聲音依舊平淡。
“你啊,還是和小時候一樣?!?/p>
蕭恕依言起身,垂手立在一旁,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。
陛下看著他,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明的情緒。
“滴水不漏,一張溫潤如玉的笑臉,就能把所有人都瞞過去。”
“朕有時候都在想,你這張笑臉之下,到底藏著一顆什么樣的心?!?/p>
蕭恕心中一凜,面上卻依舊是那副恭敬溫順的模樣。
“陛下可是冤枉臣弟了,臣弟之心,對陛下永遠(yuǎn)是一片赤誠。”
陛下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。
他放下朱筆,一旁侍立的田公公立刻捧著干凈的帕子,悄無聲息地走了上來。
陛下慢條斯理地凈了手,每一個動作,都透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。
水珠順著他修長的指節(jié)滑落,田公公用溫?zé)岬呐磷?,仔仔?xì)細(xì)地為他擦干。
勤政殿內(nèi),一時只有細(xì)微的水聲。
這片刻的沉默,比任何嚴(yán)厲的質(zhì)問,都更讓人感到壓抑。
終于,陛下擦完了手,揮退了田公公。
他重新看向蕭恕,仿佛只是在閑話家常。
“馬上就要年關(guān)了?!?/p>
“既然已經(jīng)回京,就別走了,在京城過年吧?!?/p>
蕭恕的心,猛地向下一沉。
留他在京城過年?
這是試探,還是……軟禁?
旋即,他的臉上,適時地流露出一絲為難。
“多謝陛下體恤?!?/p>
“只是,禹州地處偏遠(yuǎn),民風(fēng)未開,時有匪患作亂,臣弟實在不宜離開封地太久?!?/p>
“恐生變故,辜負(fù)了陛下的信任。”
陛下聽完,又是那樣淡淡一笑。
田公公適時地捧上一個紫檀木匣子,打開來,里面是一枚成色極佳的白玉扳指。
陛下拿起那枚玉扳指,不緊不慢地,戴在了自己的拇指上。
他轉(zhuǎn)動著那枚溫潤的玉扳指,似笑非笑地,抬眼看向蕭恕。
那一眼,銳利如刀,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看穿。
“朕倒是忘了。”
陛下的聲音,輕得仿佛一聲嘆息,卻字字如驚雷,在蕭恕的耳邊炸響。
“三弟你,練兵有素?!?/p>
“怎么會連區(qū)區(qū)一個禹州城,都守不住了?”
“轟!”
蕭恕的心尖驟然一顫,倏地緊縮。
他私囤藩兵,暗中擴(kuò)充軍備,已有兩年之久。
如今禹州的兵力,早已遠(yuǎn)超朝廷定制,是所有藩王之中,實力最強的一個。
這件事,他做得極為隱秘,自以為天衣無縫。
卻沒想到,他這位遠(yuǎn)在京城的皇帝兄長,竟早已了如指掌。
這是第一次,陛下當(dāng)著他的面,如此直白地,點破了他最大的秘密。
勤政殿內(nèi)的空氣,在這一瞬間,仿佛凝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