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不過轉(zhuǎn)瞬之間,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便又浮現(xiàn):“你的心意,小爺我領(lǐng)了?!?p>“只是你確定,你在北疆能用得起以金為飾的酒樽?”
楊二郎幽幽地翻了個白眼,沒好氣道:“我如今算是明白了,為何這上京城里出身達(dá)官顯貴的紈绔子弟如過江之鯽,偏生就你榮國公能落得個鬼見愁的名號了?!?p>“你這張嘴,就是罪魁禍?zhǔn)祝 ?p>榮妄:“過獎過獎?!?p>“滿招損,謙受益,我不過初窺門徑,尚有進(jìn)步的余地。”
“也勸你把雪地里散落的書卷拾起來,路上好生瞧瞧,把學(xué)問精進(jìn)精進(jìn)。若因疏于學(xué)業(yè)而未能通過官學(xué)考核,屆時莫說金樽美器,只怕連粗茶淡飯都要向人乞討了?!?p>“不過,你在北疆為我祈福時,不妨也為裴五姑娘祈愿幾句?!?p>“不拘什么長命百歲,前程坦蕩?!?p>楊二郎忽地“咦”了一聲,邊俯身拾起散落的書卷時,邊嘖嘖道:“這冰天雪地的,哪里冒來的這么重的醋味,真要酸死個人呢。”
片刻后,他捧著書卷站起身來,正色道:“你方才笑言不知家母是否休夫改嫁,我想問問,勛爵官宦之家的當(dāng)家主母當(dāng)真可以休夫嗎?休夫之后不會被千夫所指,不會為世道所不容嗎?”
經(jīng)此生死大劫,他心下難得的澄明通透,觀人察事也較往日更為洞徹。
在慶平侯府深宅大院里,母親雖執(zhí)掌中饋,行事雷厲風(fēng)行,手段凌厲,那些姨娘、庶子庶女們即便暗地里斗得烏眼雞似的,也無人敢在她面前造次。
可這表面的威儀下,卻藏著說不盡的心酸。祖母對母親素來冷眼相待,大哥待母親如同陌路,父親更是疏離冷淡,若非祖制約束,怕是連母親的門檻都不愿跨進(jìn)一步。
偌大侯府,母親膝下唯有他與漱玉可依。
而今,連漱玉也生出了異心。
更何況,眼見著沈三姑娘之死已然掀起軒然大波,難以善了。而府中上至祖母、父親,下至大哥、漱玉,卻仍各懷心思,都在暗中籌謀那從龍之功,妄想借此將慶平侯府推上更高位。
說不定,他們效忠的主子恐怕并非一人,而是各為其主。
這般野望勃勃又離心離德,豈能善終?
權(quán)勢再重,重不過闔府上下的安危啊。
可偏生那些人像是被蒙住雙眼般,一門心思的想去冒險一試。
或許正是因他安于現(xiàn)狀、不思進(jìn)取,所以才會難以理解他們的選擇。
但,他想,若是母親能從其中脫身,也是好的。
榮妄聞言,也難得地沉默下來,喉結(jié)微微滾動,像是被一團(tuán)浸透寒水的棉絮堵住了咽喉,半晌竟吐不出一個字來。
按理說,他們榮家出了一位女帝,此時便應(yīng)當(dāng)擲地有聲地宣告:男兒做得之事,女兒亦做得。只要心志堅(jiān)定,這世道間必有容身之處。
但,他不敢,也不能宣之于口。
他置身事外卻慷慨陳詞的一番話,或許會在她人命運(yùn)里掀起不可預(yù)知的波瀾。
思忖良久,榮妄神色凝重,字斟句酌道:“你既出身勛貴之家,想必也清楚朝堂局勢。如今樞要之位,十之八九皆為男子所據(jù),把持不松。女官署中那幾抹孤影,雖勉力支撐,卻終日飽受非議?!?p>“即便當(dāng)年我姑祖母臨朝稱制時,廣設(shè)女學(xué),大開鳳閣,女子為官者蔚然成風(fēng),終究難與男子分庭抗禮?!?p>“這世道便是如此,誰掌權(quán)柄,誰便握住了天理大義?!?p>“數(shù)千年的綱常倫理,并非一人之力、一時之功能夠撼動的?”
說到此,榮妄頓了頓,聲音愈發(fā)低沉:“至少眼下,若哪家高門主母膽敢休夫,必遭萬人唾罵,淪為眾矢之的?!?p>“楊二郎,這便是現(xiàn)實(shí)?!?p>楊二郎苦笑一聲:“是我想的天真了。”
“告辭。”
商隊(duì)眾人扶正歪歪斜斜的馬車,重新套好受驚的馬匹,繼續(xù)向北前行。
榮妄一行人則是帶著僅剩的活口趕回京城。
榮國公府。
一回到府中,榮妄便徑直前往頤年堂,將楊二郎所提的疑問細(xì)細(xì)稟明,向榮老夫人求教。
“老夫人,我的回答是不是不太妥當(dāng)?!?p>“我瞧得真切,楊二郎分明是想將慶平侯夫人從那灘渾水中摘出去,也渴望從我口中聽到一個肯定的答復(fù),好歡天喜地的給慶平侯夫人寫信?!?p>榮老夫人輕嘆一聲,緩緩道:“你若是一味慷慨激昂地對著楊二郎高談闊論,說些個振奮人心的空話,那才是真真害了他與慶平侯夫人?!?p>“這世間之事,最怕的就是那等脫離實(shí)際的鼓舞。說得好聽些是鼓勵,說得直白些,便是煽動,便是蠱惑人心了。”
“你且細(xì)想想,這煽動二字,蠱惑一詞,可曾是什么好話兒?”
“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?!?p>“若你只是無心之言,楊二郎卻當(dāng)了真,傾盡全力去游說慶平侯夫人。屆時不論慶平侯夫人是因不勝其擾,亦或是一時頭腦發(fā)熱,真做出不顧禮法綱常,執(zhí)意休夫或是和離......”
“畢竟,慶平侯在外人面前始終給足了其夫人體面,在內(nèi)宅再如何寵愛妾室,也未曾縱容她們僭越正室。這般分寸,落在世人眼里,便算得上是個值得托付的良配了?!?p>“慶平侯夫人若當(dāng)真休夫,世人只會譏她身在福中不知福,平白糟踐了潑天富貴?!?p>“退一萬步講,即便她頂著“大義滅親”的凜然名頭,將侯府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(dāng)盡數(shù)揭發(fā),這天下悠悠眾口,亦不會贊她一句深明大義?只怕轉(zhuǎn)眼間,六親不認(rèn)、心狠手辣的罵名便要扣在她頭上,更免不得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作蛇蝎毒婦。連帶著娘家那些未出閣的姑娘們,都要被人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,平白壞了名聲,婚嫁艱難?!?p>“到那時,娘家也容不下她。”
“最重要的是,慶平侯夫人不會走,那座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是她的戰(zhàn)場,也是她盤踞半生的巢穴?!?p>“當(dāng)年......”榮老夫人眸光微黯,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茶盞邊緣,“你姑祖母敲登聞鼓狀告父殺妻子滿城風(fēng)雨。她為枉死的生母鳴冤,樁樁件件的證據(jù)都擺得明白,那生父的斑斑劣跡更是人盡皆知?!?p>“而且又有老太師和御史替你姑祖母求情,但她依舊背上了大不孝的罪名,甚至還要受廷杖三十,冤屈方可上達(dá)天聽?!?p>“天下百姓對她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,她深陷流言蜚語的漩渦。”
“如今,這世道是對女子稍稍寬容了些,給了女子喘息之機(jī)。只是這寬容如同懸在蛛絲上的露珠,但凡觸動了男權(quán)那根緊繃的弦,頃刻間便會摔得粉碎?!?p>榮妄語出驚人,擲地有聲道:“若再出一位女帝,會不會再向前邁一小步?!?p>榮老夫人:“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