寬敞舒適的馬車內(nèi),裴桑枝和榮妄并肩而坐。
裴桑枝有些招架不住秦承赟毫不掩飾的打量和審視。
這可是傳奇人物啊。
生平經(jīng)歷堪稱跌宕起伏。
從尊貴的嫡皇子到謀逆的反賊,繼而半佛半道的出世修行,后又以欽天監(jiān)監(jiān)正兼代工部尚書的身份重歸廟堂。
俗話說,能者多勞。
就看看秦承赟做的這些事情,就不是一般的能者,單拎出來一件,都足以讓人側(cè)目。
尤其是,她兩世為人,在真正的高人面前多多少少會有些惶恐。
天知道,面前的奇人會不會窺出些貓膩。
“裴五姑娘?”秦承赟目光微動,終于開口道:“你倒是比你的父輩、祖輩都更有出息。看來永寧侯府的運道,終究是未絕。”
永寧侯府已經(jīng)一連三代沒有出過個有本事、有能力的子孫了。
但,運道卻沒有絕過。
裴駙馬傻人有傻福,如今又冒出了個殺伐果斷,心機謀略不俗的裴桑枝。
裴桑枝:“仙長謬贊了?!?/p>
秦承赟爽朗大笑:“謬贊?”
“不,自多年前起,我就不說假話,不和稀泥了。”
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情他都做過了,實在沒什么畏懼的了。
“裴五姑娘,我有件事想勞煩你,不知可否?”
裴桑枝眉眼低垂,溫聲道:“仙長請說?!?/p>
秦承赟語氣里帶著商量:“我這皈依佛門弟子,自小參禪誦經(jīng),性子淡泊、慣能隱忍。此番入京,我尚有俗務(wù)纏身,不便時時照拂。她初次來京,舉目無親,若隨侍在側(cè)恐多有不妥。不知可否勞煩裴五姑娘代為照拂些時日?”
裴桑枝并未立即答應(yīng),而是抬眸細細打量黃大姑娘的神色,見她眉目間并無抵觸之意,這才微微頷首道:“自無不可?!?/p>
秦承赟眼底掠過贊許之色:“你是個好的,妄哥兒他眼光不錯,運氣也不錯?!?/p>
榮妄眉目間盡是掩不住的自得與驕傲:“那是。”
“枝枝她自然是頂頂好,頂頂厲害的姑娘?!?/p>
秦承赟眉梢微挑,眼中泛起幾分興味:“妄哥兒,我倒要聽聽你們這段緣法。是何時何地結(jié)下的因果?又是哪般情狀讓你動了心?”
榮妄笑容一滯:“那不能說?!?/p>
放火燒祠堂的事情,終歸為世俗倫理所不容。
秦承赟:他也不是很好奇。
一直靜默不語的黃大姑娘忽而抬眸,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定定望向裴桑枝,輕聲道:“裴五姑娘?!?/p>
這聲輕喚似石子入水,馬車內(nèi)原本細碎的交談聲戛然而止,霎時間,三雙眼睛齊齊投來探究的目光。
“方才在永寧侯府花廳時,五姑娘便頻頻望向貧尼。那目光既似要刨根問底尋個究竟,又仿佛欲言又止哽在喉間?!?/p>
“不知五姑娘有何疑惑,遲疑至此。”
“貧尼愿為姑娘解惑?!?/p>
裴桑枝的指尖在袍袖遮掩下幾不可察地蜷了蜷。
她略作沉吟,眸中閃過一絲猶疑,終是半真半假地開口道:“乍聞黃大姑娘來意,實在令人愕然。”
“不瞞姑娘,我雖認(rèn)祖歸宗不過數(shù)月,掌家理事的時日尚淺,但自知曉黃大姑娘與侯府有婚約后,也曾特意打探過姑娘的為人。聽聞姑娘素來潛心向佛,性喜淡泊,故而今日聽得府中下人所稟,不免心生疑慮?!?/p>
說到此處,裴桑枝的目光在黃大姑娘光潔的頭頂稍作停留,聲音愈發(fā)和緩:“及至親眼得見姑娘剃度出家之態(tài),這疑惑便更添幾分了?!?/p>
“恕我唐突,冒昧問一問,姑娘決意皈依佛門,可是確因方才花廳中所說的那番批命之言?”
“再者...…裴謹(jǐn)澄當(dāng)真敷衍疏漏至此,連贈予姑娘的生辰賀禮都未曾仔細過目嗎?”
黃大姑娘抿嘴笑了笑,整個人頓時鮮活了起來,沉沉的暮氣都散了大半。
到底還是個正值青春的妙齡女子。
“裴五姑娘竟沒有如令尊令堂一般,矢口否認(rèn)裴謹(jǐn)澄和裴明珠之間有違倫常的私情,貧尼亦詫異的緊?!?/p>
“出家人不打誑語,貧尼這就為裴五姑娘解惑?!?/p>
“其一,貧尼誠心向佛、潛心修行自是真心,然則與貴府二公子這門婚事,從未有過半分歡喜,亦是真心?!?/p>
“當(dāng)年挺身相救的是裴驚鶴,而裴謹(jǐn)澄先是冷眼旁觀、百般嫌棄,待知曉舍弟身份后,卻又前倨后恭,極盡逢迎之態(tài)。如此趨炎附勢之輩,實在令人不齒?!?/p>
“即便硬要貧尼以身相許報這救命之恩,也該報答裴驚鶴,而非那見風(fēng)使舵、卑劣自私的裴謹(jǐn)澄。”
“可嘆,彼時的裴謹(jǐn)澄,上有永寧侯嫡子裴驚鶴壓著,為攀附江夏黃氏的權(quán)勢,竟不惜買通族中長輩,硬是將婚約人選從裴驚鶴改成了他自己?!?/p>
“至于貧尼的意愿,無人過問?!?/p>
“婚約初定之時,他也曾對貧尼百般殷勤。上京城里但凡時興的玩意兒,他總要差人快馬加鞭送往江夏。信箋上字字繾綣,句句溫存??蛇@般情意,隨著裴驚鶴命喪淮南災(zāi)民暴亂,便如晨露遇朝陽,轉(zhuǎn)瞬消逝了?!?/p>
“此后經(jīng)年,除卻年節(jié)生辰那些不得不送的例行賀禮,他再不肯多費筆墨?;槠谥拢墙袢胀泼魅?,明日復(fù)后日,遙遙無期?!?/p>
“說來可笑,貧尼見他這般作態(tài),心頭反倒如釋重負?!?/p>
“貧尼早知他本性,又怎會因那些新鮮玩意兒和甜言蜜語而動搖?!?/p>
“他不想娶,貧尼更不想嫁。”
“每每思及要與他同衾共枕...…倒不如懸梁自盡來得干凈,或許還能求個來世福報?!?/p>
“那種夜夜噩夢,輾轉(zhuǎn)難眠的煎熬,實非言語所能道盡?!?/p>
“但,世家之女,是沒有自戕的資格的?!?/p>
“一人自絕,滿門姊妹皆要蒙羞受難?!?/p>
“本以為這輩子也就如此了,卻不曾想,今歲入冬,遇師父批命,留下讖言,貧尼此生注定紅顏薄命,終將殞命于枕邊人之手,皈依佛門或可接此厄難?!?/p>
“族親們不滿師父的話,但又得罪不起師父?!?/p>
“當(dāng)貧尼決意遁入空門之際,黃氏一族正為婚約之事躊躇不決,是徹底解除婚約,亦或另擇族中適齡女子代嫁。恰在此時,永寧侯府的退婚文書已快馬加鞭送至江夏?!?/p>
“貧尼喜極而泣?!?/p>
“那夜?fàn)T火如豆,貧尼伏案抄寫經(jīng)文,不料倦意漸濃,竟伏在經(jīng)卷上沉沉睡去?;秀遍g墮入一場大夢,所見所聞,俱是光怪陸離的來日之象?!?/p>
裴桑枝眉心微動。
莊周夢蝶,大夢一場嗎?
她前世的那些苦難,如若只是一場夢,而非親身經(jīng)歷,該多好。
實在是太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