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府的書房內(nèi),熏香裊裊,卻驅(qū)不散那份無形的凝重。
蕭何好整以暇地端坐著,指尖輕輕摩挲著溫熱的茶杯邊緣,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對面臉色變幻不定的孟巍然身上。
“孟公?!彼曇羝胶?,“真要去面見陛下?陛下給兩位的,已經(jīng)夠多了?!?/p>
孟巍然聞言,喉頭滾動了一下,再度陷入沉默。
面見皇帝?
這念頭初時是因不忿而起的沖動,但冷靜下來細想,那深如淵海的帝王心術,上次見面已經(jīng)耗盡了他的勇氣。
他偷眼覷著蕭何,試圖從這位陛下新晉倚重的治栗內(nèi)史臉上看出些許端倪。
他主要是拿不準,今天蕭何登門,究竟是奉了陛下的密旨,還是他自作主張,行這“開源”之事?
那高達七成的稅,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頭。
細細想來,這極有可能是陛下不便親自開口,故而借蕭何之口來索要。
若是自己不識趣,真?zhèn)€鬧到御前,豈不是撕破了臉皮,讓大家都不體面?
陛下既然能讓蕭何來,本身或許就是一種默許,甚至是一種試探。
念及此,孟巍然背后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。
“孟公?!笔捄蔚穆曇粼俅雾懫穑蚱屏肆钊酥舷⒌募澎o,他目光如炬,仿佛能看穿人心,“之前的細鹽、紙張,哪一樁不是能帶來潑天富貴的生意?陛下完全可以交由少府專營,或者賞給任何一位聽話的臣子?!?/p>
“但陛下沒有,他依舊選擇了你們二位。”他頓了頓,臉上的笑意漸濃,卻帶著一絲冷意,“今日本官前來,所為不過一事:收稅?!?/p>
“七成而已,聽起來是多了些,可孟公細想,若無陛下恩賜,這制冰之術從何而來?你們?nèi)缃袼玫哪侨?,豈不等同是白撿的?”
他身體微微前傾,語氣加重:“陛下已昭示天下,為充盈國庫,勵精圖治,已將內(nèi)廷私庫的九成撥付國庫,以身作則。陛下尚且如此,孟公身為陛下欽點的營商之人,若不能有所表示,竭誠報效,將來如何能長久得陛下信重?”
孟巍然沉默了片刻,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。
他艱難地開口,聲音帶著一絲沙?。骸笆拑?nèi)史,話雖如此可上交七成稅收,未免太高了。若真按此例,吾與西公兩人分攤下來,一人最終到手,恐怕連兩成都不到??!”
他攤開手,試圖擺出更多的困難,“況且,這售冰并非無本買賣,我們還需租賃鋪面,雇傭人手,采買物料,這些哪一樣不是成本?林林總總算下來,所剩更是無幾!”
“這是陛下的恩賜不假,但治栗內(nèi)史當真要在不經(jīng)陛下明確許可的情況下,執(zhí)意收取如此高額的稅賦嗎?”
他目光灼灼地盯著蕭何,做最后的掙扎。
七成!
這跟明搶有何區(qū)別?
昔日他們經(jīng)營細鹽,雖也是皇家專營,稅收也不過抽四成半。
如今兩人合力經(jīng)營這售冰生意,規(guī)模未必比得上鹽業(yè),稅率卻幾乎翻倍,這還能有多少黃白之物能真正落進他孟家的庫房?
原本陛下未曾明言稅率,依大秦律例,商稅通常只抽兩成,這完全在他的接受范圍之內(nèi)。
蕭何這一來,張口就是七成,這是他萬萬不能輕易接受的底線。
他現(xiàn)在必須要弄清楚,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,還是蕭何為了彰顯能力、充實國庫而自作主張?
若是后者,他當然還得據(jù)理力爭,絕不能輕易就范。
蕭何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質(zhì)問,而是緩緩站起身,在書房里踱起步來。他的步伐沉穩(wěn),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孟巍然的心坎上。
紫檀木書架散發(fā)著淡淡幽香,墻上懸掛的山水畫意境高遠,但這滿室的文雅,卻絲毫化解不了那越來越濃的緊張氣氛。
“今日閑暇,在下在這咸陽城中逛了一圈?!笔捄魏鋈粨Q了個話題,語氣變得有些飄忽。
孟巍然一怔,不明所以,只得緊緊盯著蕭何的背影,心中疑竇叢生。
蕭何在一幅描繪著渭水風光的畫作前停下腳步,背對著孟巍然,繼續(xù)說道:“如今在西公與孟公捐資修建的那幾處醫(yī)館、學堂之前,可謂人頭攢動,感念二位恩德的黔首不在少數(shù)。甚至有人自發(fā)為二位立了長生牌位,香火不絕?!?/p>
他緩緩轉(zhuǎn)過身,目光銳利如刀,直刺孟巍然,“可以說,在如今這咸陽城,乃至更多聽聞此事的天下人眼中,西公與孟公,已是不折不扣、萬家生佛般的大善人了!”
他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絲詰問:“可孟公,你自己心里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,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(fā)生的!”
“你們當初,是心甘情愿開倉放糧的嗎?那些醫(yī)館、學堂,是你們主動愿意耗費巨資、心力去修建的嗎?”
“非也!”蕭何自問自答,聲音斬釘截鐵,“醫(yī)館與學堂,你們固然出了力,跑了腿,但陛下可曾虧待你們?建造過程的辛苦費用,陛下早已從內(nèi)帑中撥付,你們并未吃虧!如今,你們不僅收獲了實實在在的辛苦費,更贏得了天下人的贊譽,仁名遠播,幾乎注定要名留青史!這本是你們原先經(jīng)營數(shù)十年官場也未必能企及的身后名!”
他猛地向前一步,目光咄咄逼視著孟巍然,語氣森然:“可這一切,是誰給你們的?是吾皇!是陛下念在西孟兩家歷代先祖對大秦的貢獻,給了二位體面,給了二位一條既能富家、又能揚名的康莊大道!”
“如今,二位既要憑借這獨一無二的售冰之權賺取巨利,卻又要在這彰顯忠心的稅賦之上斤斤計較,嫌陛下要得多了?”
這一連串的逼問,如同重錘,狠狠敲打在孟巍然的心防之上。
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無比,胸口劇烈起伏。
他無法反駁!
蕭何字字句句都戳在了要害上。
他孟巍然一生在官場沉浮,何曾真有什么悲天憫人的善心?
之前所做的一切,賑災、修學、建醫(yī)館……
無不是被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用各種或明或暗的手段推著走,甚至是逼著做的!
那些美名,如同空中樓閣,基礎并非他孟氏的德行,而是陛下的意志。
若陛下哪一日不再需要這“體面”,將些許內(nèi)幕透露出去,他孟巍然和西文彥,立刻就會從“大善人”變成天下人的笑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