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覦能走到今日,經(jīng)歷血腥不知道多少,光只是身為皇帝手中的刀就不容他退卻,更何況還有盛家舊事在前。
他若是仁慈,死的就會是他自己。
他只能不斷地朝前走,絕不能停下來或是回頭,只有走到旁人難以撼動他的地位,走到觸及真相也能安然的位置,舊事揭穿之時他才能活下來。
沈霜月想著當(dāng)日裴覦帶她去盛家舊宅時的情形,那滿目荒蕪,雜草叢生的院落,他立于其中滿身悲涼,原本想要掙脫的動作停了下來,反而主動握住了裴覦的手,
“心狠不是壞事,不管如何總要自保才行,而且陳乾是主動入局,你不必多想。”
雖未說太多,可是裴覦聽懂了她話中安慰,低頭看著她主動覆在自己粗糲手背上的柔荑,那纖細白皙的柔軟與他硬梆梆的手全然不同。
裴覦幽黑眼眸里忍不住漾出淺淺笑意,與她十指交纏。
他的月亮,總是這般心軟。
心軟的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,想要將她攬進懷里。
二人坐在榻上隨口說著朝中的事情。
屋中本就燒了地龍,只是沈霜月體質(zhì)格外的怕冷,所以里間還點了炭盆。
那炭盆里火燒得正旺,隔著遮灰的罩子,里間火舌輕揚時噼啪輕響。
裴覦身子壯碩,又因習(xí)武火氣旺盛,哪怕只穿著單衣,可坐了不過片刻就臉龐隱隱泛紅,額間更是浮出一層薄汗,與她握著的手心滾燙。
“很熱嗎?”
“還好?!?/p>
“這叫還好?”沈霜月拉著他的手,覺得掌心都有些濕濡了。
她松開手,傾身過去將榻后的窗戶推開了些,夾雜著細雪的涼風(fēng)瞬間吹了進來,裴覦身上那熱意消退了些,可轉(zhuǎn)瞬就皺了眉,伸手想將窗關(guān)上,卻被沈霜月攔住。
“會著涼?!迸嵊D皺眉。
“哪就那么嬌弱了?!?/p>
沈霜月將他手拉了回來,任由那窗戶開著。
之前她身子受損,的確虛弱了一段日子,可是這段時間好好養(yǎng)著,又有王驥時常過府替她看診,那藥膳更是一頓不落,身子早比之前強健了許多,“我如今身子好多了?!?/p>
“那也得仔細著?!?/p>
裴覦見她不肯關(guān)窗,只好側(cè)身擋在她身前,高大身形幾乎將風(fēng)全部擋住,
“王驥說過,你之前幾年身子骨受了磋磨,之前又元氣大損,哪怕如今看著養(yǎng)好了,可底子還是比旁人弱,如今這天氣這么冷,要是病一場得遭多大的罪。”
聽著他絮絮叨叨說著,又拿著剛退下的狐毛領(lǐng)子替她圍上,恨不得將她遮得嚴嚴實實。
沈霜月眼睫輕顫著,瞧著往日煞神一樣的男人嘮叨至極,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時,卻也因為有人這般在意著而心中暖和,便也沒拒絕他的動作,只任由他替自己折騰著。
胡萱上茶過來之后,就極為有眼色地退了出去。
裴覦主動提著茶壺替沈霜月倒了茶水之后,這才給自己也添了一杯。
沈霜月捧著茶杯輕抿了一口,這才問:“你讓魏太后他們誤會五皇子借了陳乾他們的力,是想要逼陳乾站隊?”
陳乾這個次輔本就是接的柳閣老的人脈,亦是柳閣老告老之前一手扶持起來的接任之人,一如當(dāng)初柳閣老在朝一樣,次輔一派朝臣在朝中持中立態(tài)度,對于皇帝和太后之間的爭端兩不相幫,只要不殃及朝政民生,不影響大局,他們便哪一邊都不親近。
陳乾這次主動走進來,為著那元輔之位動了二皇子,一旦魏太后和魏廣榮他們反擊動手,那陳乾再想要退避就根本不可能,哪怕只是為了自保,他也不得不和裴覦他們一起對付魏家。
只不過……
沈霜月捧著茶杯,有些遲疑地看著裴覦,“陳乾不是蠢人,萬一他察覺到被你利用,知道你是想要拿他們當(dāng)?shù)秾Ω短笏麄?,又故意借了謝言慶的手誘他入局,那他會不會一怒之下轉(zhuǎn)投魏家?!?/p>
“他不會。”
裴覦淡聲說道,“從他主動插手二皇子之事開始,他就已經(jīng)沒了退路,況且如今已不是二皇子一人生死的問題,牽扯到五皇子,北地之事,還有一些過往前塵,由不得他說退?!?/p>
魏廣榮壓在陳乾頭上數(shù)年,次輔、元輔,雖只是一字之差,可無論權(quán)勢、地位都是天差地別,更何況魏家行事霸道,魏廣榮更不是什么心胸寬廣之人,如果陳乾一直“安分守己”,不摻合他們和皇帝之間的事情,魏廣榮自然不會動他。
可如今陳乾主動踏足進來,又對他存了惡意,既然都已經(jīng)想要搶他身下那元輔之位了,魏廣榮是絕對容不下陳乾的,哪怕為了一時之計暫時示好,可陳乾應(yīng)該很清楚,一旦錯過這次,魏家安穩(wěn)下來。
魏廣榮騰出手,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他。
裴覦把玩著手中杯盞,朝著沈霜月說道:“況且,柳叢髯是不會讓他退的?!?/p>
柳叢髯,是柳閣老名諱。
見沈霜月有些不解的模樣,他解釋說道,“你不知柳家之事,所以不怎么清楚,柳家那次子名叫柳柯,并非柳閣老親子,而是他兄長柳叢逾的血脈,柳家本是前朝舊臣,因得罪皇室之人滿門被誅,唯獨柳家兄弟逃了出來,柳閣老是被他兄長一手養(yǎng)大的?!?/p>
兩個半大孩子,又是罪臣,逃亡途中什么苦都吃盡了,而且當(dāng)時朝堂混亂,君主昏聵,各地門閥都想要趁亂入主皇位,那般混亂之下就是普通百姓都過的艱難,更遑論是兩個孩子。
柳叢逾本是權(quán)貴子弟,生來就沒吃過苦,會的那些東西離了富貴環(huán)境更是毫無用處,而他偏偏又長了副極好的皮囊。
前朝皇帝昏聵,在房事上更是男女不忌,以至于下面的人也是男風(fēng)盛行,民間更多是養(yǎng)小倌或是抓一些美貌男子奉上討賞的事情。
柳家兄弟被人盯上,為了保護才不過幾歲的幼弟,柳叢逾被迫入了男倌館,忍辱偷生數(shù)年。
沈霜月眼睛不由瞪圓,紅唇微張滿是錯愕:“那柳閣老的兄長……”
“死了?!?/p>
裴覦放下茶盞輕嘆了聲,柳家這些事情本是隱秘,想要查到廢了他好些工夫,他原本只是讓人去查那個柳家次子,想著如何能借舊事拉柳閣老下水,可誰曾想?yún)s意外查到了這些往事。
“他當(dāng)年護著柳閣老到十二歲,想盡辦法讓他脫離腌臜之地把他送進了學(xué)堂,后來柳閣老意外被起事不久的太祖看中,十五歲便成為了太祖身邊之人?!?/p>
“柳叢逾不愿讓自己影響弟弟前程,不肯與他相認,而且多年磋磨早讓他敗了身子郁郁在懷,就連柳柯的出生也是個意外?!?/p>
“柳叢逾臨終之前,將剛出生的孩子托付給了柳閣老,柳閣老為讓他不被人議論,將其充作嫡幼子養(yǎng)在膝下,對他的看重遠勝過自己親子。”
那柳珂雖是次子,可自幼被柳閣老帶在身邊,如珠如寶的護著,就連柳家那位嫡長子都比不上他在柳閣老心中的地位。
當(dāng)年柳珂出事之后,柳閣老悲痛欲絕,之所以提前致仕,很大一部分原因更是一直以為是自己連累柳珂被仇敵斷了雙腿。
如今知道當(dāng)年的事情不是意外,柳閣老哪能容忍。
裴覦說道:“我派去的人甚至都還沒挑撥,柳閣老便因為柳珂知曉真相,情緒激動以致舊疾復(fù)發(fā)險些身亡,怒極之下直接動身進京了。”
“柳閣老是不會放過二皇子,更不會放過身為他倚仗,當(dāng)年替二皇子遮掩真相的魏家人?!?/p>
陳乾得了柳閣老的人脈,又是柳閣老一手送入朝堂,柳閣老若想要對付魏家,那就容不得他退。
一旦退了,莫說會落個忘恩負義之名,就是柳閣老留在朝中的那些人,恐怕從此之后也不會再服這位次輔。
沈霜月既是驚訝柳閣老已經(jīng)入京,也沒想到裴覦能查到這種隱秘,她看著眸色暗沉的裴覦,低聲說道:“你的目的,不在陳乾,是柳閣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