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安宮一如既往的安靜,如同宣莨這個人一般,齊珩每回來,她要么靜坐翻書,要么閑坐吃茶。
他曾笑說:你這年紀輕輕,莫要學(xué)那老氣橫秋的做派,不然,朕可不在宮中為你修佛塔。
宣莨當(dāng)時聽了,亦對他輕輕一笑,只道性格使然,絕無厭世之心。
此刻,兩人共處一室,他靜坐處理公務(wù),而她便在一旁紅袖添香,一如過去幾年,兩人之間,仿佛從未有變。
如果……他不曾失神的話。
宣莨立在他身邊,鮮少見他在理政務(wù)時走神的模樣,然,這已經(jīng)是今晚的第三次,他筆尖停頓,眼神靜默。
稍頓三息,她才啟唇輕聲詢問:“陛下,可是乏了?”
齊珩回神,抬頭看她,對她勾了勾唇角,卻沒什么笑意。
“來,到朕身邊來坐下。”
宣莨放下墨條,便有極看眼色的太監(jiān)端了椅子來,放在她身邊,宣莨不遠不近地坐著,還能為他添茶。
“貴妃,你覺得在東宮與在皇宮有什么不同嗎?”
宣莨微怔,抬眸看他,思索片刻后,她說道:“陛下若是問,臣妾便直言不諱了?!?/p>
“但說無妨?!?/p>
宣莨深吸了口氣,目光沉定,她直道:“簡直就是天差地別,無可比較?!?/p>
齊珩愣怔,想過她會直白,卻沒有想到會直白到這種地步,令他有些意外。
看他這反應(yīng),宣莨低聲笑了笑,與他倒苦水:“從前在東宮,約束小,規(guī)矩也小,臣妾還能時常見到爹娘呢,可如今在皇宮里處處都要守規(guī)矩……想做什么都不容易。這最大的不同嘛,就是沒那么自在了?!?/p>
齊珩暗沉了口氣,笑著搖了搖頭,看著她溫順的面龐,抿了抿唇,問道:“除此之外呢?從側(cè)妃到貴妃,你心里頭……可有過不去的地方?”
宣莨愣住,這下是連裝平靜都沒能裝住,目光深沉地看向問自己這話的男人,好半晌,她才說:“這話陛下還需要問嗎?臣妾一生短暫,唯一的遺憾,也不過是成婚多年,未能為殿下誕下一兒半女?!?/p>
齊珩恍若如夢初醒般,一臉歉疚地看著她,伸手拉過她稍有些冰涼的手,正想著說些什么轉(zhuǎn)移話題,她已經(jīng)調(diào)整好了,反過來說道:“陛下這一整晚都狀態(tài)不佳,想必是被什么棘手的事情絆住了……陛下到臣妾這兒來,臣妾也想能幫到您?!?/p>
齊珩深深地沉下口氣,他拍了拍她的手,而后靠到椅背上去,滿目疲倦,沒看貴妃,那目光不知是虛無的望向何處。
“鳳棲宮宮女的事情,貴妃可聽說了嗎?”
“這種事情在后宮里是瞞不住的,臣妾自也聽了一耳朵。”
齊珩薄唇微動,卻有些說不下去了。
宣莨看著他,說道:“后宮的女人,若是個個安分,也有違人性,人都想往上爬,皇后娘娘統(tǒng)管六宮,已經(jīng)做得極好了,臣妾看來,此人雖出在鳳棲宮,卻非皇后失察,陛下若是因此事遷怒皇后……”
齊珩才察覺,她誤會了,說道:“朕從無疑心皇后的能力?!?/p>
宣莨張了張嘴,而后閉上:“臣妾失言。”
齊珩問她:“若此人出現(xiàn)在你宮中,你預(yù)備如何處置?”
宣莨怔住,她目光失神地看了陛下好一會兒,隨后苦笑一聲,說道:“陛下若是問宣貴妃,她會秉公處理,酌情考量,但陛下若是問莨兒……”她眸光水潤,將他看了許久,將這個刻入骨髓的男人,深深印進心里去,她深吸口氣,“莨兒沒有那么大度,無法忍受身邊的人覬覦自己的夫君?!?/p>
齊珩怔住,宣莨在說完那話后,便將頭低了下去,好半晌,她才問:“今夜臣妾說了真心之言,可陛下放心,臣妾為永安宮貴妃,自曉得如何做事。”
“貴妃。”他打斷了她,拉住她的手,在手心拍了拍,在她茫然的目光中,齊珩微微一笑,說道:“朕……是朕今夜失言了,你做的、說的,沒有錯處?!?/p>
宣莨目光閃爍,齊珩已經(jīng)站起來了,拉著她往寢宮走,說道:“夜深了,該安置了?!?/p>
宣莨由他拉著走,看著他的側(cè)臉,心如擂鼓,今夜,他會留下來。
可她并非為此而歡欣,反而是有些說不出來的隱憂,她看得出來,陛下有情緒,有心事,但他是為誰這般,似乎不言而喻……
他明明近在眼前,明明今晚夜宿永安,可不知為何,宣莨卻覺得今晚的他,比任何時候的他都要遙遠。
似乎從他做了這個皇帝以后,帝妃之間,就隔了一道鴻溝,任她如何努力,都不可能跨越,他的身邊有了更相配的人,而自己,正如父母所說,做個溫良之人,在這后宮,總不會被虧待去。
她明白的,這些道理,她都明白的,只是夜里與他同塌而眠,感受著他平穩(wěn)的呼吸,她忍不住的落了淚來,蜷縮著身子與他靠近,在他睡沉?xí)r,輕聲在他身邊說:“陛下,您……別把莨兒落下太遠,追趕不上,我也會害怕。”
次日,貴妃服侍皇上洗漱穿衣,目送他去上朝,素兮過來道:“時辰還早,娘娘再去歇會兒吧?!?/p>
宣莨搖搖頭,目光落在一個方向,對素兮說:“給本宮換衣,梳妝,本宮…要去請安?!?/p>
素兮本想說,皇后娘娘不都免了您的請安禮嗎?但見昨夜皇上留宿,都沒能讓貴妃展顏,主子的事她摸不準(zhǔn),便也不敢亂出主意。
與此同時,承安殿內(nèi),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(jiān)跪在恭華腿邊為她捏腿,這是她近日新收的小太監(jiān),無男相,貌陰柔,很得恭華喜愛。
阿藍在一邊說道:“陛下今日從永安宮離開,瞧著面色平淡,心情郁結(jié)?!?/p>
阿若無聲無息地看了她一眼,冷哼:面色平淡是真,心情郁結(jié)只怕是她添油加醋之話。
陛下心思,又豈是旁人能揣摩的?若是她一個宮女僅憑一眼就能看出陛下心情,那又如何屈才來了這兒伺候?
這些,她想得到,恭華亦是,聽了阿藍的匯報,她側(cè)撐起腦袋,饒有興致地盯著阿藍看,笑說:“是嗎?看來,皇兄的事,迫在眉睫了?!?/p>
阿藍壓下眉眼,點點頭,嘆聲道:“陛下日夜操勞,身邊總要有合適之人照料,也免殿下如此擔(dān)心。”
恭華張開手指,看著自己染紅的手指甲,摩挲著指甲圓滑的邊緣,語氣淡淡:“本宮不過是個皇妹,這主要還是為太后解憂。”
二人屏住呼吸,連連稱是。
恭華起身伸了個懶腰,踢了踢跪在旁邊的小太監(jiān),那小太監(jiān)遠了些,她走下地,背后站著她的侍婢們,看不清她此刻的面容。
“那就行動吧,阿藍?!?/p>
阿藍渾身一顫,壓制著激昂澎湃的心情跪上前:“奴婢誓死效忠殿下!”
恭華勾了勾唇了,淡淡地道:“也望你在皇兄身邊,能有一番作為,莫要讓本宮失望才是?!?/p>
說罷,她喚了一聲“小善子”,便帶著那眉清目秀的太監(jiān)出去了。
阿若目光澄明的看著殿下的背影,走到阿藍身邊,側(cè)頭看了她一眼,冷漠的表情中,在這一刻,閃爍出一絲情緒來,她低聲道:“阿藍,殿下回了皇宮,陛下賜她承安殿,心里十分看重她,你若是在殿下身邊伺候,未來也必有機緣?!?/p>
阿藍前些還沒聽出什么,聽到這最后一句,才明白阿若突然與她言語這些是為何,她眨了眨眼,回頭看著阿若,沖她笑笑,只那笑里,多了幾分冷意:“阿若,機緣是留給有準(zhǔn)備的人的,而那人,無論在哪兒,都能創(chuàng)造機緣?!?/p>
聽著她這番狂傲無邊的話,阿若面色一冷:“我說這些本是為你好?!?/p>
阿藍深吸了口氣,如今的她,已經(jīng)聽不下這些所謂的忠言逆耳,她抬手按了按阿若的肩膀,嘴角雖掛著笑,但那眼里,已經(jīng)是十分冷淡。
“阿若,若我在后宮闖出一片天地,必不會忘了你,所以,你該恭喜我、為我高興?!?/p>
阿若抿緊唇,不再言語。
阿藍看她這般,哼笑一聲,率先離開。
阿若陰冷地看著她的背影,劉嬤嬤走上前來,與她并肩而立,輕聲說:“你們一同長大,你已經(jīng)做了提醒的義務(wù),她非要一腦袋扎進去,你幫不了的?!?/p>
阿若深吸了口氣,臉上的陰霾一掃而散,她勾起唇:“干娘,今日這一出,只是為來日看著她的下場,我無愧于心罷了?!?/p>
劉嬤嬤看著她,眼里無笑,只說:“你是聰明的,該知道,在承安殿,一切以殿下為主,私心,便該好好藏著,可惜阿藍,跟了殿下這么多年,連這一點,都沒有悟透?!?/p>
阿若抿著唇,猶豫半晌,才問:“她不行……旁人也都不行嗎?干娘,您知道的,殿下這邊……”她壓低了聲音,“也不是長久之計?!?/p>
話音剛剛落下,一記耳光就打在她臉上,阿若一怔,捂著臉垂下頭大氣都不敢喘一下。
“干娘……”
“收起你那些心思!我告訴你,想死,就去試試!莫非你也想去浣衣局?”
阿若臉色大變,徹底安靜。
劉嬤嬤深吸了口氣,目光放遠,喃喃:“第一個,發(fā)落到了浣衣局,阿藍…你且看她,有些事,再一再二不再三,你若想當(dāng)出頭鳥,干娘也可送你一程?!?/p>
“女兒不敢!”
劉嬤嬤哼了一聲,轉(zhuǎn)身離開,留下阿若呆愣在原地,心里不甘,但更多的,是不敢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