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公主,本是天之驕女。生于父母情深之時,自幼集萬千寵愛于一身。
彼時,皇后痛失夭折的愛女,雖與貴妃素有嫌隙,卻也真心喜愛貴妃所出的這個女兒——尤其是這樣一個對自己毫無威脅、不成障礙的公主。
她就這般在蜜罐中平平安安、順順利利地長到十五歲,是整個后宮上下捧在手心里的寶貝。
直到那一日,她與侍衛(wèi)私通的場面被太子當(dāng)場撞破。從此,她便成了宮中無人敢提及的禁忌。先帝從前有多寵愛她,事發(fā)之后,便有多厭惡她,厭惡到下令不許任何人再提起她的名字。
而此刻,太子齊珩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,都像一把鋒利的刀,將當(dāng)年被掩蓋的真相層層剖開,赤裸裸地晾曬在眾人眼前。這讓齊鄢不得不重新審視,他那威嚴(yán)的父皇,究竟是怎樣一副面孔。
“那時候,你和貴妃娘娘,可曾有過一點點真心關(guān)心過她?你們察覺到她的變化了嗎?你們知道她一直在遭受欺負(fù)嗎?而欺負(fù)她的人,就是你不忍心下手的好父親!”
話音落下,床榻上的先帝像是被這句話刺激到,猛地想要掙扎起身,喉嚨里發(fā)出“嗚嗚”的嘶啞聲響。陸曜在一旁聽著,目光瞬間變得冰冷刺骨,死死地盯著床上的人。
齊鄢整個人都僵住了,那雙素來深藏不露、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眸,此刻正一眨不眨地、靜默地注視著太子齊珩,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穿。
“是她主動找到我的。她說她的宮殿鬧鬼,想讓我過去看看。我察覺到她不對勁,眼神飄忽,精神不振,可那時你們母子倆一門心思都撲在父皇身上,對她多有忽視。她能越過你們向我求助,身為兄長,我豈能坐視不理?可我萬萬沒想到,她竟是故意引我撞見那不堪入目的一幕!”
齊鄢眉頭緊鎖,厲聲駁斥:“你胡說!如今你大權(quán)在握,自然是想怎么編就怎么編!但你想拿純兒做文章,也休想得逞!”
齊珩語氣平靜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是不是胡說,你去見一見純兒,親自問她便知?!?/p>
“嗬嗬……”
床榻上的先帝仍在徒勞地掙扎,可他如今口不能言,腿不能動,渾身僵硬地躺著,任憑如何扭動,都無法阻止眼前的一切。
齊鄢死死地盯著他,心中只有三個字在瘋狂回響——不可能!
“他一直在尋找長生不老藥,你知道嗎?”
齊鄢的眼眸劇烈閃爍,無需他開口回答,那眼神便已暴露了一切。
“那個妖道說,父皇陽壽將盡,必須以至親至愛之人作為藥引,才能延續(xù)他的性命!”
聽到這話,齊鄢心中不知是該松一口氣,還是更加悲痛。
他還以為,父皇對純兒做了那禽獸不如的勾當(dāng),若是那樣,他真的會……親手殺了他!
“那妖道需處子之身為藥引,純兒所做一切,皆是為了自保。她自毀清白,只為保全性命!齊鄢,你與貴妃但凡有一人真心關(guān)切過她,今日也無需我來與你揭穿真相!”
齊鄢痛苦地攥緊拳頭,雙目赤紅地瞪著他:“若當(dāng)真如此,她為何不與我說!”
“與你說又有何用?彼時的你,能救得了她嗎?”
齊鄢啞口無言,喉頭一陣哽咽,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“在你們一門心思討好父皇之時,她怎敢將此事告知你們?她恨父皇,卻也怕你們因此受到牽連?!?/p>
言罷,齊珩長長舒了口氣,轉(zhuǎn)身看向床榻上目眥欲裂的先帝,冷笑道:“父皇,那妖道騙了你!兒臣當(dāng)初替你斬了那妖道,你本該謝我!若非如此,因他一人之禍,不知要殘害多少無辜少男少女!你可知,那些被你抓進(jìn)宮中的孩子,全成了他的禁臠,最終被他奸殺!什么得道高人?不過是他作惡的幌子!你為延長自己的壽命,竟殘殺子民,有何資格再坐這龍椅?”
“嗬嗬……”先帝氣得渾身發(fā)抖,卻只能發(fā)出野獸般的嘶吼。
“沒有那妖道,你本也有長命之相。只可惜,你不配活那么久!你活得越久,便是上天不公!所以我殺的不是父親,也不是大齊皇帝,而是一個畜生!”齊珩說完,一口氣卸了下來,他看向跪地不語的齊鄢,慢慢的往外走。
“你我之間,無需不死不休,但是齊鄢,你屢屢挑釁,父皇賓天后,你也不要再留京城了,我會給你封地,讓你做一方富豪,安穩(wěn)的度過余生,就當(dāng)我…全了這番兄弟之情。”
夜深,寂靜。
養(yǎng)心殿內(nèi),無一內(nèi)侍、宮女,亦無宮妃守候,陸曜走時,替懷王關(guān)好了大門。
他獨自一人走到廊下,看著天空月朗星稀,長長的呼了口氣,一轉(zhuǎn)眼,看到了一個女子,長發(fā)半挽,一身白衣,身形纖瘦,臉白如紙,突兀的在此處出現(xiàn),若是個膽子小的,定是會被她嚇一跳。
陸曜膽子不小,但是見她突然出現(xiàn),心里也是咯噔一下,隨即垂下頭去:“臣參見公主!”
純公主走上前來,將他拉了起來,陸曜不動聲色的往后退了一步,見狀,純公主微微一笑,道:“陸哥哥都已經(jīng)成婚了,何必再避著我?你知道的,到如今,我不會再惦記你了。”
陸曜微微擰眉,那排斥的模樣看著純公主眼中,略有些讓她受傷,但隨即,恢復(fù)如常。
她形嬌弱之態(tài),但她并非是那嬌弱之花,走到今日,她早已心硬如鐵。
“殿內(nèi)太子哥哥所言,你都聽見了。你也該明白,我當(dāng)初為何會行那般之事。但陸哥哥,太子哥哥并未說盡實情?!彼穆曇魷厝跞缃z,仿佛是常年不見天日的陰濕角落,甫一出口,便讓陸曜心頭泛起一陣不適。而更讓他不安的,是話語中那隱晦的暗示。
陸曜猛地抬頭,目光銳利地看向她。
“公主此言何意?”
齊和純勾了勾唇角,眼底閃爍著復(fù)雜的光。那瓷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下,吐出的字句卻如冰錐般刺骨:“那時我年幼無知,分不清父皇的寵愛究竟是父愛,還是超越倫常的畸形之情……父皇對我,確實有過逾矩的舉動,幸好他并未得逞。只因那妖道要的是一位冰清玉潔的公主做藥引。所以,當(dāng)他得知我私會侍衛(wèi)的消息后,才會那般震怒。太子哥哥罵他是畜生,真是一點都沒冤枉他。”
陸曜瞬間明白了太子為何不將這些告知懷王。有些齷齪事,只需隨著先帝的死,便會被徹底掩埋,無人知曉。若從太子口中說出,那段于純公主而言不堪回首的痛苦記憶,便會多一人知曉。
單是皇帝為求長生,竟想取自己親生女兒性命一事,就足以讓懷王動殺心了。至于其他的,確實沒必要讓他知道。
陸曜目光閃爍,太子不說,自有道理,但她如今告訴自己,就很可疑了。
凝視著眼前的公主,他的臉上沒有半分憐憫,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:“這些事,太子既不愿提及,便不會再有旁人知曉??晒鳛楹我獙Τ佳悦??”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。
齊和純移開視線,望向夜空。清冷的月光灑在她臉上,她與陸曜拉開了些距離,這才讓他稍稍松了口氣。
“因為……那段記憶太過沉重,我一人實在背負(fù)不起。陸哥哥是個正直之人,說與你聽,你定會替我保密的,對不對?”
陸曜垂下眼瞼,語氣平淡無波:“臣不敢妄言。”
齊和純又勾了勾唇角,轉(zhuǎn)身朝著養(yǎng)心殿的方向走去,邊走邊輕聲道:“那就好?!?/p>
這短暫的接觸,讓陸曜眉頭緊鎖。如今的五公主,早已不是當(dāng)年那個天真純稚的小女孩了。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陰冷氣息,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與不適。
眼看著養(yǎng)心殿的大門為她打開又合上,陸曜心中也有種說不出來的宿命感。
從前,他們兄妹二人的命運,捏在皇帝手中,而如今這緊閉的大門背后,一國之君的命運,卻由得他們拿捏。
彼時,陸曜只覺風(fēng)水輪流轉(zhuǎn),卻未可知,這位隱匿了多年的公主,會在日后,掀起軒然大波。
……
齊鄢失神的看著榻上的父皇,連門開都未聽到,直到身邊站著一人,他回眸看去后,目光閃動,聲音顫抖:“純兒你…你回來了!”
齊和純眼里都是淚,在兄長開口的一瞬間,她撲上去將他抱住,聲嘶力竭的哭喊:“哥哥!哥哥!”
齊鄢回抱住她,亦是滿臉的淚水。
片刻過后,兄妹二人平靜了下來,說了些這些年的好壞,齊和純的目光頻頻往榻上的皇帝看去,那目光,看得懷王有些心驚,他將純兒拉的遠(yuǎn)了些,才說:“往后你就在宮中,你還有哥哥,有母妃……”
齊和純看向他,笑容慘淡:“母妃?她心里頭還有純兒嗎?這么多年,他們待我就如同待一個死人,不管不問……如今我是回來了,可我能依靠得了她嗎?”
她的這個“他們”,聽得齊鄢心里很不是滋味,曾經(jīng),他也是“他們”的其中之一,但現(xiàn)在不一樣了,現(xiàn)在萬事塵埃落定,而他,也暫時不會再有作為。
“你相信哥哥,若是你不愿待在皇城,便隨我去封地,我為你擇駙馬……”
“哥哥?!?/p>
齊和純打斷了他,隨后柔柔一笑,道:“我今夜回來很是倉促,有些餓了,你能讓御膳房送點東西來嗎?”
齊鄢無有不應(yīng),轉(zhuǎn)身便要出去吩咐,但在走到門口的時候,忽然察覺到不對勁來,他猛的轉(zhuǎn)身,便見純兒拔出發(fā)簪,要往床榻上的父皇扎去。
“不要!純兒!”齊鄢目眥欲裂。
咚!
咚!
咚!
皇城的喪鐘敲響,勤政殿內(nèi),昏暗的燭光下,太子猛的睜開眼,看向養(yǎng)心殿的方向,面色無波,一切皆在掌控之中,一顆心放了下去。
后宮出動,哭聲悠遠(yuǎn)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