止戈院內(nèi),燃燈照明,余幾分悶濕的靜。
陸曜橫臂遮目,半倚在貴妃榻上,玄色錦袍松松垮垮褪了半肩,露著肌理分明的鎖骨,呼吸勻長,閉眸假寐。
陳稚魚令愿柳去廚房端了碗酸梅湯來,玉勺輕攪,琥珀色的湯汁晃出細碎漣漪,淺淺啜了一口,喉間那股翻涌的滯澀才稍稍壓下。
她抬眼便望見他,長睫在眼下投出淡淡陰影,明明近在咫尺,偏生方才歸途中他那句低啞的那句話。
此刻倒像隔著層水汽,朦朧得抓不住,掌腹無意識撫上小腹,那里依舊平坦,卻似有若無地纏著一縷說不清的牽絆。
怔忡片刻,她終是抬手扣住自己的腕脈,三指輕搭,凝神細聽。
起初只覺脈象如常,待靜下心來,那絲極細微的滑脈便若有似無地纏上來,像初春剛冒頭的草芽,怯生生又帶著股韌勁。
陳稚魚眼皮狠狠一跳,呼吸猛地一窒,忙撤了手,隔了半晌再搭上,反復探了三遍,那脈息愈發(fā)清晰,不知是她心理作用還是脈象無疑,此刻竟有如珠走盤之相。
好看的眉峰瞬間蹙起,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。
她行醫(yī)問診也非鬧著玩的,望聞問切更是從未出過差錯,此刻引以為傲的本事卻像生了銹,讓她指尖發(fā)顫,竟生出幾分茫然無措來。
醫(yī)者不自醫(yī),原來不是妄言。
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,脹得發(fā)慌,分不清是驚是懼,是慌是喜。
貝齒輕咬著下唇,直到嘗到一絲淡淡的腥甜,那緊蹙的眉頭才慢慢松開。
靜默半晌,她對著空濛的窗欞吐出一口氣,唇邊緩緩漾開一抹極淺的笑,帶著點劫后余生的恍惚——
若是真的,便是樁天大的好事。
若是假的,那就只當是她一個人在心里演了場兵荒馬亂,過后拂袖,依舊是那個冷靜自持的陳稚魚。
這些時日,他總像不知饜足的獸,夜里纏得緊,錦帳之內(nèi)往往是燭火燃盡又重燃,他低啞的喘息混著她的輕吟,在寂靜的夜里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(wǎng)。
他們從未刻意避忌,便是有了,原也該是尋常事。
可目光落回榻上那人身上,陳稚魚忽覺心緒紛亂如麻。
真有了這孩子,她該如何是好?
哪怕此事早已做了準備,可真當這一天到來,她也還是會無端心悸,無知無措……
她尚不知如何做一個母親,她有些害怕,也有些期待。
原對母親的記憶已經(jīng)很模糊了,或許只有自己生過孩子,感受過那樣的感覺,才能知道,當年她的母親生自己,是何樣感覺?她的內(nèi)心,期待多過惶恐,歡喜大過畏縮。
柔色的琥珀眼眸望著陸曜沉睡的側(cè)臉,指尖在腕間輕輕摩挲,只覺這止戈院的靜,藏著這般洶涌的波瀾。
他想要孩子,若這時候來了,他會很高興吧。
……
華燈初上,陸家后花園里早已懸起串串朱燈,燭火搖曳,將空曠的庭園照得如同白晝。穿過后園月洞門,便是府中自設的戲臺,今日特意從“梨園”請了班子來,聽說那班底唱念做打樣樣精湛,編排的戲目更是新奇有趣,最擅暖場,斷不會讓這良夜冷了場。
戲臺之上,先時排定的《麻姑獻壽》《郭子儀上壽》已依次演過,鑼鼓聲歇,戲班管事便捧著戲錄冊子下來,請諸位貴客點戲。陳稚魚捧著冊子,先敬給身旁的羅老夫人。老夫人瞇眼瞧了瞧,點了出《牡丹亭》,笑道:“聽聽那癡情兒女的故事,也好?!?/p>
冊子傳到江舅母手中,她略一沉吟,點了《小姑賢》,想來是偏愛這等家常和睦的戲文。再往下傳,陳握瑜翻了兩頁,沒多言語便遞了出去,后面便有人點了《打龍袍》,一時眾人各隨心意,倒也熱鬧。
待冊子流轉(zhuǎn)到云嬋面前,她眼波流轉(zhuǎn),指尖落在《西廂記》上,輕輕一點;沈木蘭性子爽朗些,直接點了《女將神》,要瞧那巾幗英雄的風采。
此時戲目已足,陳稚魚將冊子合上,轉(zhuǎn)首便見江舅母正望著自己笑,她心頭微動,也笑著湊過去,聽舅母說些家常閑話。
江舅母瞧她面色紅潤,眉眼間帶著幾分柔意,便想起方才進園時的情景——遠遠望見陸家公子牽著婉茵的手,腳步都依著她的快慢,緩步徐行,直到走近燈火明亮處,才不著痕跡地松開。
那般默契親昵,可不是裝出來的。江舅母暗自點頭,心里便踏實了幾分。夫妻情分如何,人前的模樣作不得數(shù),倒是這些暗處的細節(jié),才藏著幾分真章。
臺上絲竹再起,咿咿呀呀的唱腔漫開來,將滿堂賓客都裹進戲文里。
陳稚魚與江舅母坐得近,借著這戲聲掩護,倒有了更多閑話說,句句都離不了尋常日子的溫暖。
江舅母湊近了些,用帕子掩著口,聲音壓得極低:“自你嫁進京城,咱們娘倆也有許久沒說過私房話了。一直想問自你成了親,在陸家過得如何?”
陳稚魚心頭一熱,那些積壓在心底的話——初來時的伶仃,偶爾的委屈,還有藏不住的甜蜜、酸澀,一時間如潮水般涌上來,竟不知該從何說起。
抬眸望進舅母眼底,那笑意里藏著的憂慮,像根細針輕輕刺了她一下。
小時候手指被草葉劃個小口子,都要舉著哭兮兮地跑到舅母跟前求安慰。
可如今才真正懂了,那句“報喜不報憂”,原是嫁人后才學會的功課。
她勾了勾唇角,微微側(cè)過身,發(fā)髻上的纏絲流蘇釵隨著動作輕輕晃,碎光落在舅母手背上。
“剛來那陣子,總有些水土不服,夜里頭常想家,不過日子久了,也就慢慢習慣了?!彼曇魷剀?,帶著幾分溫軟:“嫁進陸家,才真真切切有了個歸宿,舅母您也瞧見了,夫君待我極好,未叫我受半分委屈。”
江舅母靜靜聽著,目光卻不著痕跡地飄向上座的陸夫人,今日的陸夫人滿面春風,瞧著一派慈和,可在她眼里,自己雖不及京中貴人那般識人通透,卻也活了大半輩子,見過的人多了,怎會看不出那溫婉笑意下的深城府?
“夫妻情分,原是要用心經(jīng)營的,你自小討喜,我倒不擔心你與姑爺處不好?!苯四割D了頓,語氣沉了些,“只是陸家是深宅大院,里頭人多眼雜,關(guān)系盤根錯節(jié),你與府中其他人,可都能平和相處?”
陳稚魚指尖微微一頓,目光掠過席間正靜心看戲的方夫人,心緒稍定,緩緩道:“但凡人多的地方,總要多費些心思周旋,在哪家都是一樣的。舅母不必太過掛心?!?/p>
話未直說,卻已是答案。江舅母心中暗嘆一聲,不再追問。
孩子終究是長大了,嫁作他人婦,冠了夫姓,便不再單單是陳家的外甥女??v是她心里頭再擔憂,想為她分些憂愁,可有些事,早已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了。更何況,她如今顧慮重重,多半是怕自己憂心,才揀著輕省的說。如此一來,便是有什么法子,也只能暫且壓在心底了。
臺上的戲正唱到熱鬧處,鑼鼓點子敲得震天響,將這席上的低語輕輕掩了去。
云嬋坐在席間,臺上正唱著《牡丹亭》里的游園驚夢,水袖翻飛,唱腔婉轉(zhuǎn),可她眼皮都懶得抬一下。這類戲文,她自小在府中見得多了,實在算不得什么稀罕物。她的心,早飛到場中諸人身上。
滿座賓客,大半是她認得的,卻沒幾個入得了眼。唯有那個叫陳稚魚的,還有她身邊那群瞧著便透著寒酸氣的親戚,讓她心里像爬了只蟲,癢得難耐。
頭一回見陳稚魚,便在那人手里吃了暗虧,那股子氣憋在胸口,怎么也順不下去。兄長雖再三告誡她收斂,可在云嬋眼里,一個破落戶出身的女人,也配讓她忍氣吞聲?這虧吃得不明不白,總得尋個由頭,好好回敬回去才是。
此時見陳稚魚正與那江氏湊在一處低語,江氏的目光時不時掃過來,瞧著便小家子氣,云嬋心里冷笑——這兩人,指不定在嚼什么舌根。
她與陸夫人離得近,說話便也方便,只將聲音壓得極低,像一縷輕煙,悠悠飄進陸夫人耳中:“小姑掌家這許多年,偌大的陸家上下井井有條,其中辛苦,嬋兒都看在眼里?!?/p>
陸夫人聞言,眉梢微挑,轉(zhuǎn)頭看她,唇邊漾開一抹淺淡笑意:“嬋兒倒是長大了,也懂得體恤小姑了?!?/p>
云嬋卻沒接這話,嘴角的笑意淡去,神色陡然凝重起來,眼底浮起幾分真切的關(guān)切,仿佛真在為陸夫人憂心:“嬋兒是想說……小姑如今,怕是要多留個心眼才好?!?/p>
陸夫人臉上的笑意霎時滯了滯,眸色微沉:“何出此言?”
云嬋悄悄吸了口氣,聲音壓得更低,幾乎要埋進衣袖里:“以陸家如今的門第,往來皆是世族勛貴,偏生有些人……出身寒微,原是沾不上邊的,如今借著親眷的由頭湊上來,難保不是奔著好處來的?!彼D了頓,目光若有似無地瞟過陳稚魚與江舅母那邊,“嬋兒是怕,小姑心善,回頭被那些打秋風的纏上,平白添了麻煩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