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朔風(fēng)卷雪,枯枝在寒霧中瑟縮,幾片殘雪撲打窗欞,簌簌作響。
屋內(nèi)卻暖意融融,地龍燒得正旺,銅爐里燃著松鶴香,暖煙裊裊繞著梁間,將眾人鬢邊的霜?dú)舛己娴孟o蹤。
嬰孩啼哭聲破空而來,清亮如銀鈴穿云,滿室人俱是一振。不多時,穩(wěn)婆便從產(chǎn)房側(cè)門抱出襁褓,紅綢裹著小小的身子,那哭聲仍綿綿不絕,倒似帶著一股子鮮活的力氣。
陳稚魚立在門邊,唇角剛要揚(yáng)起笑意,鼻尖卻先鉆入一縷濃重的血腥氣,還有一股提氣力的藥味,讓她身子微微一滯,笑意也頓在了臉上。
比她反應(yīng)更甚的,是守在另一側(cè)的陸暉。
他本是背著手踱來踱去,聽聞哭聲時已急步上前,目光剛觸到襁褓一角,腳下便踉蹌著要往產(chǎn)房里沖,口中還急聲喚著:“夫人!夫人你可還好?”
穩(wěn)婆忙伸臂攔住,手上力道不輕,連聲道:“少爺莫急!里頭還沒收拾干凈,血污未清,您此刻進(jìn)去恐沖撞了產(chǎn)婦,再等等,再等等!”
陸暉哪里聽得進(jìn)去,鼻尖縈繞著那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,只覺眼前陣陣發(fā)黑,頭暈眼花間,嗓門反倒提得更高:“夫人在里頭受苦,我怎能等!”
陳稚魚聽得太陽穴突突直跳,忙上前半步勸道:“堂哥莫喊了,婦人剛生產(chǎn)完,身子虛得很,哪有氣力回話?待穩(wěn)婆收拾妥當(dāng),咱們自能進(jìn)去瞧她,此刻這般吵鬧,反倒擾了她歇息?!?/p>
一聽到“擾了她歇息”,陸暉就消停了,只伸長了脖子往那邊看著,眼里的焦急不掩,濃濃的擔(dān)憂在眼底。
圍坐在屋中長椅上的女眷們,見陸暉這副失了分寸的模樣,相互對視一眼,都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。
陸大夫人坐在上首,懷中抱著親親乖孫,看著兒子手足無措的樣子,無奈地對身旁的陸夫人搖了搖頭,輕聲嘆道:“平日里瞧著倒還穩(wěn)重,待人接物也有幾分章法,怎的一遇著自家媳婦生產(chǎn),就這般沉不住氣,深淺立見了。”
雖是無奈的模樣,可眼里都是滿意,只有愛重自己的妻子,才會露出這般急切模樣。
陸夫人正低頭看著懷中嬰孩,手指輕輕拂過襁褓邊緣,眼神里滿是歡喜。
聞言她只含著笑頷首,指尖仍舍不得離開那柔軟的布料,低聲道:“可不是么?陸家這許多年沒添過新生兒了,如今得了這么個虎頭虎腦的小子,哪能不歡喜?!?/p>
說著話,她眼底掠過一絲遺憾,心中暗道:我這輩子,也就只得了子摯一個兒子,若能再有個女兒,湊成個‘好’字,便圓滿了,可惜……沒那福分。
念頭一閃而過,便輕輕截住,人至中年,兒子都已成家,她也當(dāng)了叔祖母,眼瞧著就要當(dāng)祖母了,昔年那些遺憾,盡可藏在心頭了,又將目光落回嬰孩身上,笑意重又漫了上來。
而這時,陸大夫人似想到了什么,抬眼在屋內(nèi)掃了一圈,目光最終落在陳稚魚身上,在她眉眼處看了看,眼底滿是滿意的神色,清了清嗓子,開口喚道:“當(dāng)家媳婦兒?!?/p>
這一聲喚得清晰,卻是對著陳稚魚說的。
“當(dāng)家媳婦兒”這稱呼新奇,以往沒人喊過,是以陳稚魚一時竟沒反應(yīng)過來,仍站在原地愣著,直到身旁的侍女鴻羽悄悄用手肘輕碰了她一下,附耳低喚:“少夫人,夫人喚您呢?!彼@才猛然回神,臉上微微一熱,連忙整理了一下衣襟,朝著陸夫人的方向走去。
陳稚魚款步上前,裙裾拂過地面,帶出一縷輕淺的衣香。今日為迎陸大夫人歸京,她特意換上一身月白織暗紋的褙子,搭配石青長裙,料子挺括顯莊重,又不失溫婉。
發(fā)髻打理得規(guī)整雅致,一支赤金點(diǎn)翠紅寶石簪花斜插鬢邊,紅寶明艷似火,襯得她肌膚愈發(fā)瑩白;旁側(cè)還綴著一支珍珠步搖,顆顆圓潤的珍珠隨動作輕晃,與紅寶石交相輝映,貴氣又不張揚(yáng)。
許是孕期添了幾分韻味,蓮步而來,低眉順目的模樣叫人心生喜愛,眉如遠(yuǎn)山含黛,眼似秋水橫波,鼻若瓊瑤微翹,唇若櫻瓣輕抿,端的是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飾”的好模樣。
未施粉黛的臉龐透著淡淡粉暈,氣質(zhì)清雅如月下幽蘭,溫和柔美中又帶著幾分脫俗的靈氣,縱是盛裝,也未掩其本身的溫婉風(fēng)骨。
陸大夫人越看越滿意,握著暖爐的手微微收緊,笑著開口:“都說孩子睜眼第一眼見到誰,將來便會長得像誰。我這打眼一瞧,滿屋子的人里,就數(shù)你長得最好看,這孩子若能隨你幾分,將來定是個俊朗的?!?/p>
這話剛落,屋內(nèi)幾個年輕的姑娘便忍不住“嘖”了一聲。陸菀是姐妹中年紀(jì)最長的,性子也最爽朗,當(dāng)即笑著打趣:“母親好生偏心!一屋子妹妹都在這兒呢,您偏只夸弟媳一個,敢情我們這些人,在您眼里都成丑八怪了不成?”
她話音剛落,旁邊的陸茵和陸萱也跟著鼓起勇氣,湊趣般哼哼了兩聲,一個說“就是就是,大伯母好生偏心”,一個說“我們平日的好,大伯母都忘了”,模樣?jì)蓩傻貌皇纹?,逗得在場的長輩們都笑出了聲,連帶著空氣中的暖意都更濃了幾分。
陸大夫人被她們逗得樂不可支,伸出手指輕輕點(diǎn)了點(diǎn)她們的方向,笑著嗔道:“你們這些小潑猴,就會跟我耍嘴皮子!你們的模樣自然是好的,只是我看了這么多年,早瞧不新鮮了。倒是稚魚,這般容貌氣質(zhì),你們說說,誰能說她不美?”
這話一問,屋內(nèi)眾人皆笑著搖頭,女眷們紛紛捏著帕子捂唇輕笑,眼神里滿是贊同——誰也說不出那打嘴的假話,一個人美,美到無需旁人認(rèn)同,那就是道理了。
陳稚魚被這滿室的打趣說得面紅耳赤,連耳根都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緋紅,卻也忍不住彎起唇角,跟著眾人一起笑。
正笑著,便見陸大夫人朝她招了招手,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的空位上。她依言坐下,剛坐穩(wěn),就聽得陸大夫人溫聲道:“你來抱抱這孩子,讓他也沾沾你的福氣,將來定能像你一般,性子溫和,模樣周正?!?/p>
這話分量極重,新生孩兒金貴,又是陸家孫子輩的嫡長孫,尋常人難能得見,更別說親手抱一抱,這般待遇,足見陸大夫人對她的看重與歡喜。
陳稚魚一時受寵若驚,指尖微微發(fā)顫,下意識抬頭望向陸夫人,見她唇角噙著笑意,眼底藏著細(xì)碎的溫柔,并無半分不悅,懸著的心才稍稍安定。
她挺直脊背坐得端正,雙手輕輕攏在衣襟上蹭了蹭,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去,接過那裹在紅綢襁褓里的軟軟一團(tuán)。
入手溫溫?zé)釤幔€能感受到嬰孩細(xì)微的呼吸,她忙低下頭,目光落在孩子紅彤彤的小臉上——竟不似別家新生兒那般皺巴巴的,反倒肌膚光滑,臉頰肉乎乎的,連帶著小巧的鼻子、抿著的薄唇都透著討喜的模樣,看得人一顆心瞬間軟了下來。
她正垂眸輕晃著手臂,想哄那嬰孩再安生些,卻不知此刻產(chǎn)房外的廊下,剛接信趕回來的陸曜已立在門口。他本是步履匆匆,撞見屋內(nèi)陳稚魚垂首護(hù)著孩子的模樣,那眉眼間的溫柔、動作里的細(xì)致,像一團(tuán)軟云輕輕撞在他心上,連帶著進(jìn)門的腳步都慢了幾分,只靜靜立在門邊,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,不愿驚擾這片刻的溫軟。
像是有感應(yīng)一般,他在門口站了片刻,陳稚魚似有所覺,抬臉看過去,與他溫柔的視線撞在了一起。
她這動作,也引得其他人看去,陸曜回神,大步上前去,在陸大夫人面前跪了下來。
“子摯見過大伯母,經(jīng)年未見,大伯母風(fēng)采依舊,闊別多年,子摯想您念您!”
陸大夫人哎喲喲了兩聲,心肝兒肉的將他一抱,摟著他站了起來,眼里泛著淚花,看著這個早已成年,高大挺拔的孩子,手在他臉上摸了摸,方才他那一跪,本就感性的陸大夫人就紅了眼眶,淚水在眼里打轉(zhuǎn)。
“我的兒,離京多年,不知大伯母心里,多念著你們,逢年過節(jié)思鄉(xiāng)心切,只能默默思念。”
陸大夫人在邊關(guān)的日子,自是沒他們在京中好過,尤其是那幾年里,大伯寵愛房中姬妾,對她定是多有疏忽,而今看她這般模樣,比陸夫人顯老不知幾多。
“邊關(guān)風(fēng)沙催人老,大伯母老了,再也抱不動我們子摯了?!?/p>
親人離別重相逢,新生兒的降生沖淡了那情緒,此刻因這些話,歡喜的傷感重回心頭,在座的人都是至親,聞言無不心痛,無不垂淚,便是陳稚魚,看著這一幕,也心有所感,淚眼滂沱。
陸菀上前來,扶住母親消瘦的身子,溫聲道:“這不回來了嗎?娘這么一說,大家都跟著難受?!?/p>
陸大夫人一怔,隨即揩去眼淚,大手一揮:“今兒是大喜的日子,咱們一家人終于團(tuán)聚,可否不興掉眼淚啊,若叫大伯母瞧著誰的淚花兒,一會兒禮物可就沒了?!?/p>
此話一出,也引得幾聲笑。
陳稚魚眨去眼底的淚,垂眸一看,“呀”了一聲:“娃兒睜眼了!”
初來世間的孩子睜開黑黝黝的眼睛,小眉頭微微蹙著,一瞬不瞬地盯著將他抱著的人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