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潑灑得滿院沉沉。
通往西跨院的小徑上,廊燈次第明滅,暈開團團暖黃光暈。盡頭那處廂房卻燭火通明,窗欞上映出晃動的人影,仿佛早就在靜候來人。
陸曜剛至院門前,丫鬟春華便上前半步,屈膝攔在身前,語氣帶著幾分警惕:“天色已深,陸公子若有要事,不如明日清晨去夫人院中細說?”
她眉間緊蹙,如臨大敵——午后陸公子拉著陸少夫人匆匆離去,本就不似有好事,此刻深夜到訪,萬一是來尋姑娘麻煩可如何是好?更要緊的是,男女有別,公子身為有婦之夫,姑娘又是待嫁之身,深夜入女子寢院,傳出去便是毀了姑娘名聲。
即便圣旨已下,姑娘早晚要進陸府,可這種落人口實的事絕不能碰,若被人嚼出“私會”的閑話,姑娘這尷尬身份便更難立足了。
陸曜眸色淡淡掃過春華,尚未開口,內(nèi)間已傳來清潤女聲:“春華,備茶,請陸公子到正廳等候?!?/p>
他依言入內(nèi),目不斜視,只抬手撩起衣袍,在八仙桌邊落座。春華面色仍是難看,端著茶盞進來后,便直挺挺立在一旁,目光緊緊盯著他,似在防備。
不多時,布簾輕響,木婉秋身著素色襦裙,發(fā)髻梳理得整整齊齊,從內(nèi)室緩步走出。
她剛在對面椅子上坐下,便聽陸曜開口,語氣平淡無波:“讓你的人都下去,我有話與你說。”
方才心頭那點隱約的緊張與期待,被這一句話沖得煙消云散。木婉秋靜默片刻,抬手對春華、小憐道:“你們先出去吧。”二人應聲退到門口,將房門敞著,一左一右守在廊下,才算放心。
木婉秋這才抬眼看向陸曜。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當年的少年郎,成婚之后,英挺眉眼間添了幾分深邃,薄唇緊抿,渾身上下都透著冷漠疏離,再尋不到半分舊時溫潤。她望著他,只覺心口發(fā)悶,輕聲問道:“今夜你來,可是要興師問罪?”
陸曜指尖在茶盞邊緣輕輕摩挲,沉聲道:“眼下在陸府,我只問你一句真話?!?/p>
見他避而不答,反說出這話來,木婉秋眉心微跳,心底隱隱有了預感,卻還是強作鎮(zhèn)定:“你問便是?!?/p>
“圣上賜你入府為妾,你可當真愿意?”
她聞言,身子微微坐正,避開他的目光,唇邊牽起一抹淺淡笑意:“圣上旨意已下,我愿不愿意,又有什么要緊?況且,我的心思,你從來都知道?!?/p>
陸曜這才抬眸望她,眼底無半分憐惜,唯有一片沉水般的平靜。那目光落在木婉秋身上,竟讓她心口陣陣發(fā)緊,連呼吸都滯了半分。
“婉秋。”他低喚一聲,聲音里聽不出半分情緒。
木婉秋身子驟然一僵,脊背下意識挺得筆直,卻再也不敢與他對視,只將目光落在身前的茶盞上,看著那浮在水面的茶葉沉沉浮浮。
“正因為你我自小相識,今夜我才特來與你說清楚?!标戧椎穆曇艟従忢懫穑瑤е蝗葜绵沟那迕?,“當年我迎娶陳氏之前,便已同你言明——此后我待你,會如親妹一般,你若有難處,我陸府絕不會推辭??扇魻砍赌信殂?,恕我無能為力?!?/p>
木婉秋猛地咬住下唇,指尖攥得發(fā)白,蹙著眉抬眼望他,聲音里帶著幾分不甘:“為何無能為力?你我本有婚約在身,若不是當年那場變故,如今早該是夫妻了,難道不是嗎?”
“你既知是‘那場變故’,便該明白?!标戧醉醋?,語氣平淡卻字字清晰,“世間事,若能順遂到底,方是緣分;一旦生了波折、改了軌跡,便是有緣無分。你我之間,本就沒有這份緣分?!?/p>
“沒有緣分”四字,像鈍刀子割肉,細細密密地疼。木婉秋望著他,眼底滿是執(zhí)拗:“究竟是沒有緣分,還是你對我,從來就沒有過半分情意?”
聽她這般追問,陸曜微微蹙眉,輕輕嘆了口氣。那聲嘆息里似有無奈,讓木婉秋心頭忽然燃起一絲希冀——或許他不是無情,只是不愿她屈身為妾,壞了名聲。
可這希冀剛冒頭,就被陸曜的話徹底澆滅:“是你我本就無緣,我對你,自然也生不出男女之情。”他頓了頓,語氣依舊平靜,卻更顯決絕,“有些事,也是成婚之后我才看清——即便當年沒有那場變故,即便你真的嫁了我,你我之間,大抵也只能是相敬如賓。”
就像世間大多聯(lián)姻的夫妻,他做好家主,她當好主母,綿延子嗣、維系家族,可一輩子下來,終究難有幾分真心相待。
這話如重錘砸在木婉秋心上,她只覺心口一痛,眼淚再也忍不住,一顆接一顆砸在衣料上,暈開點點濕痕。
“你這話,便是誅心了?!彼曇舭l(fā)顫,帶著哽咽,“你可知,我盼著嫁給你,盼了多少年?自婚約定下那日起,我便早已把自己當成陸家的人,把你,當成我的夫君……”
陸曜眉間蹙得更緊。他何嘗不知,世家婚約皆是如此,一旦定下,女方便會按著男方家族的期許規(guī)訓自己。木婉秋本是無辜,可世事無常,誰又能預料到日后的變數(shù)?
“我不愿騙你,更不愿你再這般蹉跎下去?!彼Z氣沉了沉,帶著幾分勸誡,“自你我婚約解除那日起,你便該放下我,另覓良緣才是?!?/p>
木婉秋忽然低低笑了起來,笑聲里滿是澀意。他這一字一句,句句都道是為她考慮,可明眼人都知,他不過是半分不愿聽進她的心意,或許便是聽明白了,也執(zhí)意不肯正視。
廳內(nèi)一時陷入沉寂,唯有燭火偶爾噼啪作響,將二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。片刻后,陸曜才緩緩開口:“前些年,你我皆是循著婚約軌跡按部就班,許是早已習慣了那般日子。如今驟然改變,難免有陣痛之苦,可陣痛過后,總能迎來新生。我不過是不愿你在這條路上,一再錯下去?!?/p>
“錯?”木婉秋猛地抬聲,眼底滿是難以置信,“我想嫁給你,想回到本該有的正軌,這竟是錯嗎?”
“是?!标戧状鸬脭蒯斀罔F,沒有半分猶豫,仿佛這答案早已在心中盤桓許久。
木婉秋心頭一哽,喉間像是堵了團棉絮,連呼吸都覺不暢。她定定望著陸曜,聲音輕得像陣風,卻帶著千斤重的試探:“你愛上她了,是吧?”
不等他回應,她又自顧自往下說,字字清晰,卻藏著難以掩飾的顫抖:“你定是愛上她了,所以連一個可有可無的妾位,都不愿許我。只因你心里清楚,往后對我斷不會生出半分男女之情;只因你愛她,便再不肯將半點心意,分予旁的女子?!?/p>
陸曜垂在身側(cè)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動,眼底似有微光閃動,卻始終緘默著,未給她半個明確的答案。廳內(nèi)的燭火又暗了幾分,將他臉上的神情,襯得愈發(fā)模糊難辨。
木婉秋搖著頭,閉上眼吞咽淚水。
沉默,就是他的答案。
“若當初與你定下婚約的是她,若你們之間也未能順遂,因這般變故而解了婚約,你是否也會如今日這般,對她無情至此?”
陸曜眉頭緊蹙,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:“世間從無這般可能?!?/p>
“萬一有呢!”木婉秋聲音陡然拔高,眼底滿是執(zhí)拗,“若有一日,圣上也如當初拆散你我一般,要拆你與她,你難道也會輕飄飄說一句‘有緣無分’?”
陸曜抬眸看向她,黑眸瞬間冷得像淬了冰,語氣沉沉:“沒有人能拆散我們。”
僅此一句,便已道盡所有。
木婉秋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,周身的力氣似被抽干,這一刻,說是心如死灰,也毫不為過。她靜默片刻,抬手拭去臉上的淚痕,聲音帶著幾分沙?。骸澳銓λ拐媸巧钋楹裾x,可今日她所言,卻似時刻準備著離你而去?!?/p>
“你不必在此離間——”
“非是我離間,”木婉秋打斷他,眼神清亮得近乎銳利,“你心里分明清楚,她在陸府從未安心。而你們陸家將她視作何物,從一開始,不就明明白白嗎?”
陸曜眉峰擰得更緊,語氣冷硬:“此事與你無關,也與今夜我來找你無關?!?/p>
木婉秋忽然低笑一聲,笑聲里滿是嘲諷:“你說我不敢往前看,不敢正視當下,可你自己,不也一樣在自欺欺人?”
陸曜臉色驟然沉了下來,薄唇緊抿,竟一時語塞。
“陸曜哥,我們打個賭吧?!蹦就袂锖鋈婚_口,聲音輕卻堅定。
他沉默著,未置可否。
“就賭她是否如你一般,真心愛你、信你,無論日后發(fā)生何事,都絕不會放棄你?!?/p>
“我為何要同你打這個賭?”陸曜終于開口,語氣帶著幾分不耐。
“因為不甘心啊……”她唇邊勾起一抹苦澀的笑,眼底滿是悵然,“你憑幾句輕飄飄的話,就要我徹底放棄你,放棄過去所有,我如何能甘心?若她真能如你所想那般堅定,那也能證明,她足以當你的少夫人,我……還有什么好爭的?”
她頓了頓,語氣添了幾分冷意:“倒不如同你說實話,即便我以妾身入陸府,也從沒想過要在這位置上老死。她若無德無行,我憑何要屈居她之下?”
……